尔钦:神话思维
本文的标题与卡西尔(Ernst Cassier)的著作《神话思维》(Mythical Thought)相同,然而要谈的却是另外两部作品:涂尔干(Emile Durkheim)和莫斯(Marcel Mauss)的《原始分类》(De Quelques Formes Primitives)与富兰克弗特(H. Frankfort)编辑的《古人的智识冒险:论古代近东地区的思辨思维》(The Intellectual Adventure of Ancient Man: an Essay on Speculative Thought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一部是两位声名显赫的社会学家的代表作之一,一部是权威资深的历史学家编辑近东地区上古史文集,二者看似毫不相关,如何能够联系在一起?
二者能够联系在一起的唯一原因是,两本书的作者们都认为:神话是古人的一种思维形式。在富兰克弗特(H. Frankfort)看来,古代社会的宗教表达了古人思考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即“思辨思维(speculative thought)”。涂尔干和莫斯则说,图腾信仰中的原始分类体系具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具有纯粹的思辨目的。它们的目标不是辅助行动,而是增进理解,使事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明白易懂”。或许初看起来让人惊异,在两本学科领域不同、目的不同、甚至内容也无甚关联(除非我们认为古埃及人、苏美尔人和犹太人同原始人没啥区别)的作品中,作者们怎会说出如此相似的话语?其实,自从缪勒(Max Müller)之后,宗教作为人们思维的表达形式,已经逐渐成为一种共识。宗教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以及历史学,无不都认同这样一种观念,只是在具体判断上却是天差地别。例如,缪勒就将宗教视为一种“智识疾病”,他那自然崇拜论的宗教起源说也被定义为“语言疾病说”;而同为宗教学大师的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则认为,没有宗教这种神圣事物的表现形式之存在,“就很难想象人类的大脑是如何进行思考的”,“通过体验神圣,人类的头脑觉察到那些自身显现为真实、有力、丰富以及富有意义的事物……”。因此,涂尔干、莫斯与富兰克弗特作出相同的判断并不令人奇怪,但是我们所关注的,是相同结论背后完全不同的方法和逻辑。
《原始分类》一书的英译本导言作者尼达姆(Rodney Needham)对该书的批评毫不含糊,一点也不给两位前辈丝毫面子,“我们可以认为,涂尔干和莫斯的论断在逻辑上是有错误的,在方法是不可靠的”。我们首先来看逻辑上的问题,众所周知,涂尔干的逻辑是其论述的一大特征,简洁明快、异常犀利的逻辑是不少读者偏爱涂尔干的原因。阅读他的作品,如果熟悉了其中的相关材料和领域,那么几乎不需要任何揣测,就能从文章的前一段推论出后一段他会说什么。然而我们知道,面对社会学、人类学异常丰富的经验材料,要获取这样明晰的逻辑不是没有代价的,其必须根据某种原则进行取舍。因而在《原始分类》中,涂尔干和莫斯具有着一种倾向,根据预设的理由来进行论证,而不顾材料与结论之间的联系是否合理。例如,仅凭“猎兽”的地位处在祖尼人和祖尼诸神之间,就断定依据氏族的分类要先于依据方位的分类。由此,形成了涂尔干的套套逻辑,假设证明结论,结论反过来又证明假设。由这种逻辑出发,涂尔干和莫斯在分析方法就出现了大量的缺陷,其中最主要的,是埃文斯-普理查德(E. E. Evans-Pritchard)所称的“涂尔干障眼法”,“当一个事实与他的论题相抵牾的时候,他就声称这个案例的性质和意义都发生了变化,它是次级的发展形式,是非典型性的;然而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确实发生了那种变化”。
存在如此重大的缺陷,那么《原始分类》还留下了什么价值给我们呢?回答就是,涂尔干和莫斯在这本书中,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影响了其后整个人类学研究的进程。这本小册子开篇的一句话,“事物的分类再现了人的分类”,就足以作为开创社会学、人类学一个研究时代的论断,它第一次把人类学、社会学的目光,投向了人类的思维和社会生活。因此,尽管我们不能同意涂尔干和莫斯在本书中的一些结论,但我们也必须承认这本书的价值。或许我们和本书的分歧关键在于一些假设。例如,涂尔干把心灵当作观念的集合,因此范畴的分类就变成心灵的内容而非能力,但是倘若心灵天生没有分类的能力,又如何做出分类?而承认这种先天的能力,承认这种认知能力体系,那么范畴源于社会的逻辑也就变得荒谬了。假设、结论以及两者之间的证据材料必须满足某种一致性,方能具有说服力,这正是富兰克弗特的方法论。
那么现在让我们来看富兰克弗特的《古人的智识冒险》,看他又是如何得出他的结论来的。在这之前,首先要说几句题外话,这本书的英文版本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并取名为《人类思想发展史——关于古代近东思辨思想的讨论》。且不说中本版正文中可笑地将“思辨”一律写成了“思辩”,更为恶劣的是中文版将占原书近一半篇幅的“希伯来人”部分悉数删去且没有一句说明。因此该书的中文版绝对是假冒伪劣产品。
富兰克弗特的逻辑和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常识和试错。然而具体分析起来却复杂无比,有时候甚至让读者看不出他到底有何逻辑和方法,但是结论却又让人无法反驳。严格来说富兰克弗特的历史研究方法源于苏格兰传统式的怀疑主义立场,仅用常识来思考,获得一种一般性认识,再将这种认识投入到历史材料中进行检验。因此,古埃及人也好,苏美尔人也好,希伯来人也好,分析的起始点必然是古人所处的环境和地理形态。这种分析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某种地缘政治学式的结论,而是为了发现:如果我们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们会怎样思维。这种方法并非是富兰克弗特独有的,相反,人类学中并不缺少这类方法。因此,我们毫不奇怪地看到《古人的智识冒险》中得出了与涂尔干、莫斯相似的论断,“原始人的空间观念是具体的方位”。然而与涂尔干和莫斯不同,富兰克弗特此时并不急于去揭示这一论断背后的逻辑,相反,他止于此,指明古人的思维特征:古人的思维倾向于一种具体形式,正是因为如此神话的想象才成为了古人思辨思维的特征。并不是说富兰克弗特在这里否认了古人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倘若这样那么他的方法和逻辑也就与涂尔干和莫斯无甚区别了。相反,富兰克弗特在此是想表明,古人的抽象思考是如何借由神话想象这种具体的外在表现形式展开的。经验材料并不能证明古人具有了抽象概念,我们也不能从图腾、仪式、信仰中直接推论出某些抽象概念的存在。毕竟现代人头脑中具有的抽象概念恐怕是古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但是这同样也不能说明我们可以凭借这些抽象概念理解古人无法理解的事物,古人完全可以凭借具体的形象思维来接触、感知、理解和解释他周围的一切。毕竟,就自然层面而言,我们如今经验的实在与古人没有任何差别。当我们看到东方日出时,我们体验到的自然情感(排除了“现代化高楼大厦”这类现代特殊情境)与古人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我们关于这种情感的感悟古人也能明了,唯一的差别在于这种感悟的传达(比如太阳升起意味着一天的开始),我们的思维经由天文学的知识,古人的思维经由太阳神的信仰。
这就是富兰克弗特的逻辑,因为缺乏预设的条件和概念,对其结论的评判完全要基于经验材料的整理是否存在问题。但是富兰克弗特的分析方法便是首先将结论提出,然后反复用历史证据来检验,以观测其中是否存在不一致性,这也就是所谓的试错方法。正因为如此,从逻辑的角度而言,富兰克弗特的分析是难以挑错的,要反驳其观点,唯有另辟蹊径,重新用另一套逻辑与方法来处理他已经梳理过的历史材料。这恐怕就是富兰克弗特之分析的巧妙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富兰克弗特所达至的推论与涂尔干、莫斯全然不同,他并没有抛弃古人的社会性问题,但是这一问题被置于外在世界与个人关系的宏大主旨之中。社会与宇宙一样,都是古人面对的复杂难题,而解决这些复杂难题的方式是复杂的神话图景,这就是古人的思辨思维,而这种具体的表现形式之下蕴含的,是不变的知性法则。
[法]爱弥儿•涂尔干、马塞尔•莫斯著:《原始分类》,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4月,13元。
[美]H. 法兰克弗特著:《人类思想发展史——关于古代近东思辨思想的讨论》,郭丹彤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1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