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听到官方说,国情不同。这四个字仿佛一把万能钥匙,当固有的理论豪宅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大管家出来手持这把钥匙一转,就领你进到一个新房间——不管灯光有多昏暗,先进去再说。笃信普世价值的人群往往对这四个字嗤之以鼻,将其归结为监守自盗的说辞,但至少对于基恩的这本书而言,当美国的良药遇上中国的苦口,“国情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成立的。
毋庸置疑的是,基恩是一个怀疑论者,对于试图集中大众的智慧、道德与细心的以维基百科为代表的web2.0,对不起,基恩压根不信任。这里我要说的是怀疑论,怀疑论总是使人看起来有一种高于常人的判断力,比如一个人对左派冷嘲热讽,正当你以为他是站在右边的阵营时,他又尖锐地批评右派分子,你以为他大概只是个中庸派吧,他又连自己都彻底批判反省一番,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他足够冷静,足够独立,永远不会陷入一种迷狂的境地而不自知。问题在于,基恩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正如你注意到的,我在上文故意使用了“毋庸置疑”,而事实上这种判断所承载的内容往往是尤须怀疑的。基恩不信任大众,“当每个人都同时成为了读者和虚假作品的作者时,我们该相信谁?”对,没错,怀疑得太好了,可是,他信任“编辑、校对、管理者和核实人员的监督”,他信任“替我们将事实、真实的内容和正确的信息从一堆充斥着广告、错误的欺骗和信息中挑选出来”的“把关人”。
是的,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的尽头是基恩所描述的web2.0世界,民主发展成极端民主,大众蜕变为乌合之众,反智主义会把人间推向何种深渊其实并不难想象,甚至不需要想象,回头看看几十年前脚下的土地吧。于是基恩选择了另一条路,信任权威,依靠制度,他鼓吹实名制,不管怎样,至少这看起来更安全——一旦发现了想利用网络做坏事之人,依据基恩的完美设想,网站就可以主动驱逐该网民出去。且不论权威和制度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对象,在某些时候,网民们甚至已经明知它充斥各种谎言、阴谋和伤害,还可能将自己寄身于它的庇护之下吗?基恩引述别人的话并赞同说,“在美国,专业记者和业余记者的区别就是博主不会因为业余工作进监狱”。据此,我们当然可以指责基恩的天真——对于权威和制度的“合法伤害权”,他肯定未能足够地感同身受,但是你,就请再把头转回来吧。
所以,阅读这本书一度让我十分沮丧,因为我和很多人一样,有很多个瞬间会感到在这两条危机四伏的道路之间不知如何措身。不过,这并不是说只能原地不动了,至少在现阶段,在这一我们彼此同呼吸共命运的唯一时空,web2.0仍是我们战胜愚昧与谎言的不可或缺的工具。基恩在书中举了一个例子来试着说明web2.0提供的“真相”其实是错误百出的:“想想你的孩子吧,为了写一篇关于美国选举的论文,他一定会在搜索栏里输入‘白宫’(the White House)以便找到行政部门的信息,然后从搜索结果中挑选前三条链接。第三条链接就可能会将你的孩子带到满是虚假新闻、无聊话题和攻击性标题的WhiteHouse网。”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但如果反过来看,不是恰恰说明在web2.0时代,对信息进行甄别比较、去伪存真正逐渐成为一项基本生活技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追寻真实的信息永远是人们上网的重要驱动力。
但这并不是说基恩所言纯属无稽之谈。当草根被称作民主,网民几近于暴民,当人肉搜索成为人民群众不遗余力吹捧的对象——当杀警发展为屠童,基恩所见的一切荒唐与无奈其实也正在我们眼皮底下悄悄滋长。有一天,当我们走出了现在的阶段,来到另一个时空——属于基恩的时空,到那时,他现在所忧虑的一切也终将为我们所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