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玲在矿上等着单雅芝的消息,消息没等来,但等来了李黑虎、白清风和黄大伟。这三大金刚一起到我们光明村找秀玲谈事情,他们开着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鱼贯而来,事情看上去确实很大。他们下来车,姚秀玲带着他们参观我们光明村。姚秀玲指指点点地告诉他们:这是村,那是路;这是土崖,那是河滩;这是煤矿,那是山……三大金刚指着河滩对岸山坡上的一片残垣断壁问: “那是哪儿?” 秀玲说: “那是关爷庙,都塌了。” 都到了公司的会议室里。三大金刚开始跟秀玲谈集资合建能源大厦的事,说这是政治任务呀,能和政治挂上钩,很光荣,很正确,很伟大。秀玲一听这话,知道县市领导们那里已经有事情发生了,这三大金刚都是衔命而来,刀山要上,火海要闯。可是能源大厦到底能否做成,秀玲思来想去心里没底儿。看三大金刚踌躇满志的样子,有意拿捏他们一下,懒洋洋地说: “我都不想弄了呀。你们谁看这事儿好,你们谁挑头弄吧?” 三大金刚面面相觑,继而一起摇头。李黑虎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干也得干。这就好比你已经把猪捆好了,脖子上那一刀也捅了,血都接到塑料盆里了,你说你不杀这头猪了,那猪还不得气死么?不杀也得杀呀!” 白清风摇起白纸折扇,笑眯眯地说: “这就好比宣传已经做了,人已经来了,门票也都收了,你站在讲坛上说不讲了,能行么?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不讲也得讲呀!就是感冒了,也得哑着嗓子讲;就是拉肚子了,也得厕所、讲坛两头跑。” 黄大伟一撸袖子,露出刺在胳膊上的一只老鹰,他拳头砸着桌子说: “这就好比你已经下完注了,也开了球了,你说不玩了;又好比你掷完骰子,坐上庄了,对门已经停牌了,你说不玩了,这能行么?谁敢这么玩,找死的吧?” 秀玲笑笑,问三大金刚都出多少钱。三大金刚一致表示,可以按秀玲要求的价码出,但有一样:得分期分批出,头期先拿二百万。要是一次拿一千万出来,李黑虎说: “连我那猪肉摊儿、家伙什儿都卖了,也不够。” 白清风说: “连我白家讲坛都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 黄大伟说: “别说卖我球场、牌场了,连我搓麻秘籍都卖了,也不值一千万。” 秀玲大摇其头,说: “太少了,太少了,还好意思说!……” 三大金刚就咕哝,说二百不行,那就二百五吧?俺们咬咬牙把猪肉摊儿、白家讲坛和球场牌场都卖了,再添五十。 秀玲就说: “一千万,你们出二百五,谁是二百五啊?你们还真好意思!” 又嚷嚷: “不干了,不干了,我不干了!你们自己干吧……” 扯了一个多小时,说到三百万上死活说不下去了。秀玲估摸也就这样了,不再跟三大金刚计较,问他们协议怎么签。白清风说: “签不签都可以。” 李黑虎说: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签啥协议。” 黄大伟说: “收了钱,你打张条子就行了。” 秀玲还是有点犹豫,王红燕却偷偷写了三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光明集团的银行账户,一张一张往三大金刚手里塞。白清风接过纸条,跟王红燕笑笑说: “我回去就把钱打过来。” 李黑虎把条子还给王红燕,说: “别给我这个,我不识字。我回去叫俩伙计把钱拉过来就行了。” 黄大伟看了一眼,伸手一撕两半,说: “我不要你的条子。我回去让弟兄们把钱给你背过来,你给我打个条子。” 秀玲瞪一眼红燕,问三大金刚,你们把钱交给我,就那么放心么?三大金刚异口同声地说: “那怕什么?你弄丢了钱,有你的煤矿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送走了三大金刚,秀玲去找丁建新。丁建新的办公室在二楼,过来楼梯,顶到头,是个大间,他办公;把着拐角的那间,他住。丁建新正在看报表,桌上堆了一大堆材料。秀玲推门进来说,三大金刚已经来谈投资的事儿了,估计单市长跟县领导们打招呼了,你看他们这谁要承谁的人情啊?丁建新拿着报表说,看来单市长是真想做这事儿啊!那估计她多少得惦记着县领导们的好。不过,丁建新又说,当市长的嘛,手上资源到底是多,还起人情来还是容易的。秀玲问他怎么还,丁建新丢下报表说: “你比如说:该批评的,就不批评了;不该表扬的,专门表扬一下。到年底了,给他们评个‘优’啊,表个‘先’啊,戴朵花儿啊,照个相啊,再发个镜框子抱回去。这不就行了吗?” 秀玲叫道: “评优表先都是人情啊?” 丁建新笑道: “那你想怎么弄?有啥具体要求,私底下再商量嘛,但这评优表先不能少吧?你不信,你等着瞧,到年底,市里也会表彰咱们呢!” 秀玲嘀咕着“怪不得每年都有那么多表彰会呢”,下来楼,穿过公司大院,跟敬礼的门卫点点头,回到家。王红燕晚上跑到家里串门子,问秀玲,能源大厦什么时候动工?秀玲问她是不是有啥事啊,红燕吞吞吐吐地说,盖能源大厦的时候,别忘了把我调到工地的办公室上班。王红燕找了个对象,男方在临峡市的市政工程总公司上班,大学毕业,工程师。红燕很想调到市里,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单位,结婚后只得两地分居。秀玲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死妮子偷偷摸摸地给三大金刚塞纸条,原来她是巴不得能源大厦能做成啊。送走了王红燕,赵玉良削了个苹果递上来,满脸讪笑地问: “红燕都去市里上班了,咱家啥时候去啊?” 秀玲低头去玉良手上咬一口,笑着拍拍玉良的脸说: “看把你急得!八字还没一撇呢!再等等哦,这不都在抓紧弄的嘛。” 躺到床上,秀玲就想,看来这是众望所归啊!不搞这个能源大厦,从市里到县里,到村里,到家里,多少人都会失望透顶。 一个月之后,姚秀玲的能源大厦项目公司注册下来了。注册资金两千万,三大金刚各自如约出资三百万;秀玲出资一千一百万,拿到公司的控制权。先是,秀玲以光明集团为乙方,跟开发区管委会签下能源大厦开发协议,然后拿着协议去市政府要批文;批文下来后,又拿着整套手续去工商局申请。公司注册地选到一个单位家属院里,那院里有一幢四层高的写字楼,临近开发区,租金很便宜。秀玲为公司租下两间办公室,让王红燕和她爱人田俊卿照看着。田俊卿辞了职,专门做这事儿;王红燕则那边财务先不辞,这边财务先兼着。秀玲又让表妹向红做红燕的助手,一则减轻红燕的负担,二则也跟红燕学当会计。营业执照一下来,三大金刚喜笑颜开,纷纷要求秀玲把他们的注册资金抽回来。说现在还没到花钱的时候,钱搁在公司没利息,不如先存银行。秀玲不肯,三大金刚都嚷嚷说,又不是不给你!等需要花钱的时候,你随时打一个电话过来,我们随时把钱给你扛过去。 秀玲拿着公司手续去跟单雅芝汇报。单雅芝坐在高背皮椅子上,越过宽大明亮的办公桌,看着对面折叠椅上的秀玲说,也不枉我培养你一场,你终于有出息了。嘉勉一番,又说下下个月市里要举办“国际经济技术合作洽谈会”,这个会是市里今年的中心工作之一,各大企业都要搭建展台,向全世界人民展示我们临峡市的改革开放新形象。又说,你光明集团也来吧?到时候再签一下能源大厦的开发协议,也算是洽谈会的一个成绩呢。秀玲挺直腰杆说,开发协议不是已经签过了吗?连项目公司都成立了呀。单雅芝严肃地说,那是你们私底下签的,领导们都不知道;到会上签,市领导们都在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看秀玲一脸困惑的样子,单雅芝把手搁到桌子上,呵呵笑着说: “我也有招商引资的任务呢,你不来,我可不愿意你。” 秀玲恍然大悟,赶紧召集公司管理层开会,研究如何参展。最后决定,由若丝韩负责制作展板,印制资料,联络场地,进场布展等诸多事宜,所有人等都听从若丝韩的调遣。若丝韩会英语,又懂计算机,指挥着公司上下忙活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在开幕前一天的夜里宣布一切准备妥当,给秀玲打电话说了一声OK。这时候姚秀玲已经住进了临峡市最豪华的煤都大酒店,鼓鼓的胸脯上别着一朵玫瑰花,捎带着别了“贵宾”两个字。 当我们临峡市的红太阳又升到半天空的时候,姚秀玲跟一帮贵宾下来大轿子车,领着我们福昌县的三大金刚,走到体育馆的大门口,站到了来宾的第一排。李黑虎挺胸撅肚,像一个黑胖的港商;黄大伟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上戴着金戒指,仰着一张棕色的板砖脸,乍一看像东南亚回来的华侨;白清风白白净净,干干瘦瘦,怎么看都像是混进企业家队伍里的风水先生。他们都胸带贵宾花儿,仰脸望着主席台,先听市委书记讲欢迎辞,再听市长讲开幕词,最后听组委会主任单雅芝讲主题词。他们的脚下铺着红地毯,地毯上散落着花瓣、鞭炮屑和宣传单。他们的周围彩旗飘飘,歌舞升平。单雅芝高亢的讲话声透过高音喇叭,越过我们城市的街道和红色的板楼群,飘向远方的庄稼地。主席台两旁高高飘扬着两只巨大的氢气球,从气球上又垂下巨长无比的大条幅,规模比百货大楼春节促销的阵势大很多。台上的单雅芝一身红色的套装,头发扎成新娘头,上面插着不知名的花儿。台下的秀玲一身红旗袍,头发也盘成新娘头,虽然没有插花儿,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天,我们光明村不少人都去看了。这天天还没大亮,乡里就派来了两辆大卡车,拉了两车我们光明村的村民去市里。我们的村民不是去白看的,我们给洽谈会送去了一班锣鼓和一队高跷杂耍。我们都穿着乡里发的黄上衣、绿裤子,腰扎八尺长的红绸带,脸抹得跟猴屁股似的。我们一边扭一边看秀玲在哪里。我们都很想找着她,偷偷挤到她身边,扯扯她衣袖说: “看,我也在这里!啊哈哈哈……” 但领队的乡领导们不让我们往主席台下挤,我们干着急,没办法。一直等到又爬上大卡车开始回村时,我们才看见秀玲的影子。我们确信是她,都很兴奋,一起挥舞手臂跟她打招呼: “嗷--嗷--” 她没看见。但临峡市的市民们听见我们嗷嗷叫了,他们都皱着眉头,瞪着眼,说我们乡下人真没教养。我们很委屈,心想秀玲也是乡下人呀,你们怎么不说她没教养呢?李拴媳妇刘红霞想明白了,她看着越来越远的、一身水红旗袍的秀玲说: “城里人都会唱戏呀!秀玲也学会表演了。” 开幕式结束后,都去主席台后面的体育馆里看展览,签协议。签约室门口婷婷袅袅地立了两列礼仪小姐,都是高衩旗袍的新娘妆。签约者都排着队往签约室里进,多得跟百货大楼春节促销打折似的。秀玲等了半个多小时,又跟开发区管委会签了一次协议。这次签协议,桌上铺着天鹅绒,一拉溜有十几米长,身后还站着市委书记、市长、副市长单雅芝和许多不认识的市领导。秀玲本来练了一个多月的签名,这时候一看身后一长溜大领导都等着看她如何签,一瞬间就忘了艺术字的笔画如何连,只得一笔一划地写起了正楷字。秀玲正遗憾名字写得不好看呢,大领导们却都鼓起掌来;抬头看台下,三大金刚正端坐在椅子上仰脸望着她,跟着市领导们一起鼓。上一次跟开发区管委会签协议,项目投资金额是六千万;这一次又跟开发区管委会签,投资金额变成了一点二亿。下来签约台,秀玲找机会偷偷问单雅芝,我上次签了六千万,这次又签了一点二亿,是不是总共签了一点八亿?单雅芝说那不是。她说上次签的,算到了开发区管委会招商引资的成绩里,六千万是你的投资金额;这次签的,要算到国际经济技术合作洽谈会的成绩里,因为这个项目总投资是一点二亿,所以要按一点二亿签。秀玲说: “那不够啊,我公司只有两千万。” 单雅芝说: “那没事,不够的部分将来可以以你为主体,由银行贷款来解决。” 秀玲叫道: “要贷一个亿啊?” 单雅芝笑笑: “那就贷一个亿呗。关键是得把协议签了,先把项目立起来。” 出来签约室,秀玲扭头问跟在屁股后头的三大金刚: “听没听见单市长刚才说的话?” 三大金刚齐点头,说: “听见了,一个亿啊。” 四个人于是一起站住,站成一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沉默不语。站在过道里,挡了人家的道,来来往往的人流就不停地把他们往边上挤。一直挤到没人的地方才能站住,抬头一看,是女厕门口。慎了半晌,黄大伟忽然满不在乎地嚷: “哎呀,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就完了?” 四大金刚这才从女厕门口踅摸过来,晃晃悠悠地去看展览。可是说归说,干归干,能源大厦这事秀玲总觉得悬,心里老不踏实。 我们临峡市这时候的体育馆,很像一个美术馆。各个厅廊里摆满了巨大无比的企业展板,和射灯映照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柜台。招贴画、加印的报刊广告、五彩缤纷的企业宣传册,一堆堆、一摞摞码放在地上和柜台上。展台中间的过道上,观者来往如潮。派发纸袋的展台前,都排着长队领取企业宣传材料;不发纸袋的展台前,参展企业都排着长队,往路过者手里塞宣传材料。四大金刚的企业都摆在福昌县展区里,他们并列着四块展板,上面艺术字标注着光明集团、黑金集团、白有集团和豪强集团。中间一块展板上,高高的煤堆下面,一个挖煤工人头戴黄色安全帽,肩扛红色挖煤镐,抹了两笔煤黑的脸上是敦厚而幸福的笑,两排牙齿白惨惨的像冰雪一样,下面落款是福昌县煤炭局。黄大伟仰脸嘎嘎地笑,他大声说: “日他娘啊!咱这美术也不赖啊!敢跟他们市里的比比了!” 白清风就讥讽黄大伟: “这是美术吗?这是艺术!艺术能比吗?艺术只能切磋!” 李黑虎看不惯他们俩,说: “啥美术、艺术!能看不能吃,都跟假的一样。” 光明集团的展板前,围观者众多。若丝韩往柜台后面一站,像大明星一样光彩照人,人都溜过去看她,顺便看秀玲公司的展板。若丝韩姿势优雅地给围观她的观众分发宣传材料,身子站得笔直,线条却很弯曲。一个中年男人,身穿黄色休闲服、蓝西裤,趴在柜台上,仰着脸跟若丝韩攀谈,看样子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看见秀玲四人过来,若丝韩跟盼到了救星似的,指着秀玲对那中年男人说: “这是我们领导,姚董事长。” 中年男人迅即直起腰,转过身来跟秀玲打招呼,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又去西服口袋里掏名片出来,跟秀玲交换。秀玲双手接过来,看他名片上写着“北京四达贸易公司”“总经理”“侯德凯”,惊呼道: “啊?你北京人啊?” 北京人笑眯眯地点点头,扯开京片子腔,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外贸公司,煤炭出口是他们的重点业务之一,是我们临峡市驻京办请他们来的。一产一销,双方都合适,又想到自己还没做过煤炭出口,秀玲当即饶有兴致地跟北京人攀谈起来。北京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做贼似的左右乱瞄我们光明村的两大美女。见秀玲细眉大眼,鼻直口小,肤色白里透红,头发乌黑浓密,盘成高高的一个发髻;身材更是凸凹有致,好像都不是长成的,是雕刻出来的。又看若丝韩,简直是秀玲的一个翻版,只是体型小一号,梳着齐眉直发的学生头,一脸狐媚,胸脯高高耸起。这一大一小俩美女,如同并蒂双莲,北京人眼福大饱,暗呼过瘾,兴致勃勃地跟秀玲说: “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好好聊聊。我请客!” 北京人要请客,四大金刚都来了兴致,商量好一起去体育馆对面的“天下第一楼”吃海鲜。要出门时,侯德凯又跟秀玲说,方便的话,把韩小姐也叫上。秀玲抿嘴暗笑,知道北京人对若丝韩大有好感,心想你不知道她是我们集团老总丁建新的相好,知道了你就泄气了。遂交代若丝韩,等会儿看人少的时候,收拾好摊子,也去对面吃饭。又想,人都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知道人家背景的,都退避三舍;不知道背景的,总敢尽情表露心迹,没准儿还真能成点什么事儿。 秀玲这么想着,领着一帮人走出体育馆大门。一抬头,迎面碰上了我们光明村的马少军和牛孬孬。秀玲一愣,心想这里不是我们光明村啊,他们俩怎么也在这里?马少军和牛孬孬都拎起挂在胸前的塑料牌牌,说他们也是来开会的。一看,那牌牌上果然都写着“代表证”三个字。秀玲冲俩人点点头,暗赞这俩人真是不简单,都从我们光明村混到临峡市了。孬孬凑近了,低声跟秀玲说: “秀玲姐,我给你介绍一个港商吧?香港皇家豪华公司总裁,特有钱,后台也硬,跟市领导、省领导关系都很好。” 秀玲心中大动,心想这孬孬真是能混,不仅从村里混到市里,还总能结识到港商!上次都听三大金刚说他带着港商谈项目,这次自己在会上还留着心,踅摸到现在连一个外商也没见到。可是,这个香港公司的名字听起来这么吓人,自己应该有印象啊,怎么没在展板上看到呢?秀玲一本正经地问孬孬: “哪里的港商?” 孬孬吞吞吐吐地说: “香……香港的……港商。” 黄大伟上次给牛孬孬和港商发过红包,一人一千块钱,他心里不怵,大笑道: “废话!港商不都是香港的么?摆台球桌的球商,在咱福昌县文化馆大门口。” 李黑虎也给过孬孬和上次的港商一人一千块,也胆壮,也大笑: “杀猪的肉商,在咱李庄乡大街上。” 白清风也给过钱了,他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扯开白纸折扇微微扇着说: “说话的话商,在咱县城东边白家大院里。” 孬孬急辩道: “不是啊,这真是港商!这是少军哥在广东做生意时认识的。” 四大金刚都把目光转向马少军。马少军瞪大了一双牛眼回望过来,张大嘴说: “啊!是我认识的啊!我还教他广东话呢!” 秀玲不解地问他: “香港那边好像就是讲广东话的吧?” 孬孬赶紧解释说: “不是!少军哥的意思是说,他讲广东话,少军哥教他普通话。” 四大金刚又把目光转向马少军。马少军正仰着脸挖鼻孔,见大家都在看他,便张大了嘴,面无表情地说: “啊!我教他普通话啊!他普通话还没我哥的好呢,连乡领导都比不上。” 看牛孬孬和马少军跟皇家公司的港商这么熟悉,秀玲就对孬孬点头说: “那行吧,你约他吧!看他中午有没有空,我在对面的‘天下第一楼’请他吃饭。” 一行人都走到大街上了,牛孬孬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说,少军哥说他也要去吃饭,他说那港商是他介绍的。秀玲笑着说好啊好啊,一起去呗。又往前走,牛孬孬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少军哥说了,他只吃螃蟹和大虾。 秀玲带着三大金刚和北京人侯德凯在包间里坐定了,点了茶水,一边喝,一边等着港商和若丝韩的消息。这个包间很大,装修也很豪华,就是烟熏火燎的有点显脏。过了十几分钟,若丝韩过来了,径直走到北京人身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侯德凯坐在两大美女中间,对面三大金刚作陪,心里好不快活。说笑间,秀玲手机响了,孬孬打来电话问是哪个包间。大家一听最尊贵的客人就要到了,赶紧挪地方,腾出主位,摆好架势,等人进来。过了两三分钟,服务员小姐前面引着道,牛孬孬一行三人步履匆匆,鱼贯而入。跟在孬孬身后的陌生男子,身高一米八零左右,西服革履,风度翩翩,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孬孬引着这人径直走向坐在里手的秀玲,秀玲知道这就是皇家港商了,赶紧站起来迎接。等走近了,细看这港商,见他剃着板寸头,一张白净俊朗的国字脸,双目炯炯有神。孬孬做了一个引见的手势说: “这位就是香港皇家豪华公司……” 孬孬话还没说完,那港商眼睛里突然暴射出惊喜之光,他神情激动地轻呼道: “小玲?真的是你么?……” 秀玲突地一愣,只觉眼前之人确实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自己跟哪个港商贵宾,有如此亲近的关系。却听那港商接着说: “小玲,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赖奇啊!……” 好像洽谈会开幕式上炸响了一个大炮仗,而自己正好站在这个大炮仗旁边,秀玲吓得浑身一哆嗦。再看广场上的人群因炮仗的大响而纷乱逃避,晃得秀玲眼花缭乱。秀玲微微晃晃头,定睛再看,见眼前这个英俊男人,虽脱去了一脸稚气,多了几分成熟,但不是自己高中时的初恋情人,又能是谁!这男人凝望着秀玲继续说道: “我的英文名字叫赖吉米……” 这句话又似乎是跟在座的其他人说的。但秀玲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看见人群因炮仗的炸响而四处奔逃,耳边只听到他们一片哇哇哇哇的怪叫声。惊慌失措中,秀玲跟着人群奔逃,她看见她逃进了王庄高中旁边的玉米地里,地上到处是各式各样的野花,五彩缤纷,乱若繁星。秀玲正要躲进花丛中,蓦然回首,她的赖奇手举一只大炮仗,满脸狞笑着向她扑来。秀玲惊得张大了嘴巴,扭头奔向自己的姚洼村。她看见自己挥动锄头,在村头的玉米地里锄草,而后直起腰,擦把汗,眺望远方的天际,天幕上挂着赖奇的笑脸。她又看见自己头戴花手帕,弯腰采摘棉花,而抬起头时,远方的天际上,赖奇头戴柳条安全帽,一只臂弯挂着一个食堂女服务员,一只臂弯抱着一个孩子。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出生在玉米地里的、鲜血淋淋的小生命,血泊中挣扎着,黄土正逐渐把它掩埋…… “秀玲?”一张脸凑到了她的鼻子下面,审视着她,而后这张脸往旁边一扭,咧开嘴对着散坐在餐桌旁的人笑道,“都喜欢傻了……” 众人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秀玲凝视着眼前咧开的那张嘴,鲜血淋淋,牙齿白厉,似刚刚撕咬过自己的孩子。一股怒火从心底轰然升起,秀玲忽然感觉力气在胳膊上汹涌蹿动,喷薄欲出,不由自主地挥起手掌,“啪”地一声抽到那张红嘴上。 那张脸上的狞笑倏然凝固了,餐桌旁所有人的笑容僵住了,一声惊呼之下,鸦雀无声。秀玲想起,当时,所有人笑脸凝固、鸦雀无声时,自己正从村头的那棵老柿子树上仰面朝天地往地上跌落。当时,她正爬在树上摘柿子,表妹从乡里赶集回来,冲树上的自己说了句“还跟食堂服务员结婚了”,让自己松开了抓着树枝的双手。她感觉天旋地转,身体轻飘飘地像风中的树叶。飞翔的感觉非常奇妙,却无着无落地令人揪心。她记得当时自己伸手去抓东西了。她抓住了餐桌上的茶杯。然而她还是重重地跌落到地上,手中抓到的小树枝应声摔了出去。她把手中的茶杯连杯带水砸向了赖奇的俊脸。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了秀玲,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村头,黄土地,老柿树,表妹和爹娘全不见了,只有三大金刚、北京人、若丝韩大张着嘴巴,大瞪着双眼,看着自己。秀玲突然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抓起拎包,飞快地冲向包房门口。她的肩膀撞上了包房的一侧门框,身子遂即被弹向另一侧门框。她的新娘头轰然散开,一泻如瀑。她赶紧伸手抓一把门框,平衡住身体,鼓足了力气,沿着走廊疾步奔跑。刚奔到大堂里,她的身后脚步声急促响起,马少军追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秀玲,你别走啊!我还没吃螃蟹和大虾呢!” 秀玲用力甩开马少军,似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吼道: “吃去吧!” 秀玲快步冲到饭店门口,牛孬孬追上来截住她: “你还没买单啊!” 秀玲恶狠狠地叫道: “拿发票,报销!” 拨开孬孬的阻挡,秀玲沿着大街一路奔逃。她的一双白藕一样的小腿飞快地捯腾着,她的前胸像两只鸽子一样在扑腾着,她的一头乌丝像溪底的青苔一样顺溜地迎风摇摆着,她的一身水红旗袍像一缕火苗在我们临峡市的大街上跳动。她看见街上的人群在四散奔逃,她又看到自己惊恐地奔逃到高中校外的玉米地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知跑了多远,看到身边没有人影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了疲累。一想到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她顿时感到周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她瘫坐到马路牙子上,仰脸望着蓝天白云。起初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白云,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看。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气喘,她仔细地盯着白云看,就发现那些白云一丝一缕地悠闲漂移,迎着阳光的一面白亮发光。这些白云十六年前也是这个样子么?好像是的吧,一丝一缕地悠闲漂移,总是这样,没有变化。它们十六年以后还是这个样子么?应该是的吧,因为十六年前好像就是这样子了。可是人却不行了,十六年前和十六年后两重岁月,两重模样。过去预料不到今天,而今天回不到过去的,回不去的…… 秀玲出神地望着天上的白云,猛然发现行人都出神地望着她。顺着行人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发现两条玉腿全暴露在阳光下,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白亮发光。秀玲赶紧从马路牙子上站起身,掏出手机给小伟打电话。小伟正在洽谈会场自家的展台里吃盒饭,接到电话后,扔下盒饭,开车沿街找寻。在距离“天下第一楼”一公里外的一条偏僻马路边,秀玲被小伟扶上了轿车,一路不停地跑回到家中。 秀玲推门进屋,娘从楼上下来,见秀玲脸色白中透青,问她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给她做点吃的。秀玲摇摇头,说是累了,想休息一下。推门进卧室的时候,就听到了爹因香烟呛住喉咙的猛烈的咳嗽声。 秀玲打开拎包,拿出手机,关掉,然后扑到床上,逃进被窝里,让自己看不见外面,也听不见外面。然而外面的人和事却不断地钻进脑子里,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可能中的将来的。秀玲想一想,忍不住哭一哭。想过去自己多苦啊,差一点死过去,可那个该死的人却不管不问;现在自己一切都好起来了,他又来找自己干什么?他把我害成那样,怎么还有脸来见我?港商就了不起了吗?我不是港商,我也不比港商差!秀玲正哭着,突然听见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喊: “秀玲,起来吃饭了!” 是玉良的声音。秀玲赶紧掀开被子,室内一片昏黑,自己竟已不知睡了多久。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一看是黑屏,这才想起自己关机了。秀玲打开手机,手机不断响起短信到来的提示音。打开信箱,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未读的短信。黄大伟的短信说,姚姐,要不要我灭了他?请指示。另外,黑虎不会发短信,他让我问你,要不要让他捅那家伙一杀猪刀?白清风也发来短信,《水浒传》曰: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已做好出手准备,何时出手,盼示下。马少军的短信是:总共吃了一千二百多,你快来结账啊!孬孬在下一个短信上说,秀玲姐,我正开发票呢,写不写抬头啊?北京人侯德凯也发来短信:姚董,您怎么样?没事吧?注意安全!很高兴认识您,保持联系!若丝韩也在短信里表达关切之意,说不知道去哪里找,接到短信后,速来电话报平安。秀玲正吸留着鼻子看得起劲,手机铃声响起,是单雅芝的。秀玲连忙接起,就听单雅芝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地嚷: “秀玲,你怎么回事儿啊?中午宴会,想让你坐我旁边,替我应付一下贵宾,你去哪里啦?” 秀玲赶紧清清嗓子回答: “不好意思,单市长。我来了几个朋友,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去了。” 单雅芝又嚷: “那你赶紧过来吧!晚宴已经开始了。打了你半天手机,你一直关机。” 秀玲只好万分抱歉地说: “我今天不舒服,已经回光明村了。” 挂了单雅芝的电话,秀玲连连咂嘴,愧疚半天。都是这个赖奇闹的,耽搁我多少事!心里一动,赶紧给牛孬孬打电话,告诉孬孬: “我的公司、住址、电话号码千万别告诉那个港商哦!敢告诉他,小心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出来端起饭碗,爹娘都问国际会议是啥情况,好不好看。赵玉良看了电视,知道北京和省里都来人了,全世界五大洲也来了四个,但多数是假洋鬼子,真鬼子他才看见仨。赵玉良不问秀玲为什么没开完会就回来了,他问: “你回来,给我买的书,买回来了没有?‘企业管理’的!” “哎哟!”秀玲叫道,“忘了,忘了!你看看,咋就给忘了呢!” 玉良撅起嘴,脸沉了下来。 秀玲一脸歉意地解释: “这次去市里……太忙。下次一定记住给你买,好不好?” 赵玉良埋头吃饭,不理她。 秀玲看一眼玉良,对着爹娘笑一笑,又说: “你想学习,那还不好办?咱公司很快就搬到市里了,到时候专门派你去图书馆里学习。那里面可跟大煤窑似的,那书都一层层、一摞摞,一道巷子一道巷子的,多得很。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好不好?……文化人?……书香门第?……” 玉良一张脸转阴为晴,忽然就笑出声来。伸手去讨要秀玲的饭碗,要给她添饭。 开发区管委会把地划出来了,白石灰画了一个四方形,钉了几个木橛子,打电话让秀玲去看。秀玲让小伟开上车,带上丁建新,又拉上田俊卿和王红燕,由管委会办公室的指点着,绕着庄稼地转了一圈。从开发区的规划图上看,位置不错,正在核心地带,未来前景无限;就是现在还荒无人烟,大太阳下有蝈蝈在酸枣棵子里叫,没有一棵树可歇凉,看了一身黏汗。 看完了地,秀玲让红燕两口子跟着开发区管委会的人,去缴纳规划费、绿化费、土地使用费、城市增容费、教育附加费、人防消防费等各种费用,办理土地证、规划证、开工证等各种手续。据说以前办一套手续下来,要在市内各部门之间累计行走两万五千里,共计加盖一百八十四个公章;现在都精简办事程序了,大概只需要走八千里路,加盖八十四个公章了。一跑起来,就发现钱下去得很快,虽然打电话让三大金刚投钱过来也还算爽快,但总觉得钱不够用。秀玲想,这平地起高楼,单凭四大金刚的实力还是有点单薄啊,其他煤矿就不能也参与进来吗?去煤炭局做工作,范局长说,咱煤炭局说话哪能管用,你不想想煤矿都是谁管着的?从县里到乡里到村里,都是一把手亲自抓。咱煤炭局只负责行业管理,说钱的事儿,根本没人听。那谁说话有人听?秀玲问他。那个范局长说,说钱的事儿啊,除了书记和县长,谁说话都不管用。 秀玲又去县委、县政府,找石清泉、何有才和马少庆说。三人异口同声地回应说,等我们研究一下吧。秀玲想这得研究到猴年马月啊!晚一天交钱,手续就办不下去。又跟三大金刚打招呼,让他们各自去催促一下自己的老大。这招果然很管用,不出三天,县委县政府就联合下发了一个文件,通知召开全县集资建设煤炭市场动员大会,县各直属煤矿、各乡镇煤矿和个体私营煤矿务必各派一至二名负责人参加。通知指出,煤市建设是我们福昌县走向市场、走向世界的重大契机,各有关单位必须慷慨解囊,踊跃捐款,群策群力,同心同德,把我们福昌县的改革开放推向深入,争做临峡市市场经济建设的排头兵。通知附带说明,未来的煤市实行会员制,凡出资五万元以上的为普通会员,十万元以上的为白银会员,二十万元以上的为黄金会员,三十万元以上的为钻石会员,五十万以上的为VIP会员。各级别会员可享受相应的待遇,具体事宜另行通知。说明特别强调,凡出资一百万元以上的可进入煤市理事会,由煤市支付一名工作人员的工资。为了让看通知的人便于理解各会员级别相当于哪个行政级别,通知还专门列了一个会员级别与行政级别对照表,其中VIP会员相当于县直属煤矿,属正科级;钻石会员相当于乡镇煤矿,属于副科;黄金会员相当于村长级别,属正股级;白银会员相当于副村长,当然属于副股级;普通会员也相当于村民组长级。通知特别提醒各个看通知的人,凡交钱入会的,将在财政、税收、年审、考核等各方面享受优惠待遇。通知强调,凡不缴纳会费的,将视作非会员单位,一律取消年终各种评优资格;各有关部门不得私自为非会员单位提供财政及行政支持;工商管理部门不得提供年检服务。通知最后又对煤炭、土地、税务、环保、公安消防等有关单位提出要求,要求他们严格执法,依法严厉查处私开乱挖煤矿资源的非法行为,为我县煤炭经济的健康发展创造一个良好的运行环境。 秀玲看到的这份文件,是若丝韩从乡党委书记高耀武手中领来的。丁建新翻了翻说,这个文件力度很大,等于是好话歹话全说了,跟最后通牒一样。秀玲还有点不放心,打电话问何有才,说这能不能行啊?何有才不咸不淡地说: “行不行,你到时候看看嘛。” 秀玲放下电话,县政府办公室的乔主任已经驱车来到了煤矿上,给秀玲作了四点指示。这四点指示简称“四只手”:第一,集资款由光明集团负责收,政府不沾手;第二,将来有什么问题,由光明集团负责解决,政府不插手;第三,会议费用由光明集团负责支付,政府只打下手;第四,上缴集资金额的百分之二十作为管理费,政府一定要拿到手。 “四只手”一出,秀玲感觉这事非同小可,赶紧跟县委招待所联系,预订会议用房。县委招待所是一幢四层高的板楼,有百十个房间,秀玲全都定好使用的日期;又把三楼的大会议室和旁边的标准间先租下来,会议室往宴会厅的方向布置,标准间则搬出去床,搬进来桌椅,安排赵玉良和王红燕负责收款。赵玉良听着指示,上街买来毛笔、墨水和红纸,往门里、门外和拐角处的墙上都贴上“交款室”三个字。赵玉良小学毕业,毛笔字自然也写出了小学水平,但仔细看上半个小时后,也能猜出来是什么字。 一切准备就绪后,从会期的头天下午开始,我们福昌县的大小煤老板们就纷纷从各自的山包包上出溜下来,从各自的山沟沟里爬将出来了。他们都拎着沉甸甸的垃圾袋或蛇皮袋,跟在各自的乡镇书记或村支书屁股后头,从四面八方涌进县城,一夜之间把县委招待所全住满了。 政府办乔主任视察了会议报到情况后,及时安排了会议日程,交代了注意事项。考虑到大家工作都很忙,会期只安排一个中午,和午宴同步举行。大家边吃边开会,吃完饭就散会,尽量不影响下午的工作。考虑到会场上将会见到巨额现金,参照金融行业的工作惯例,本次会议不接受参观,也不接受采访报道。凡不是去送钱的,一律不得入场观摩和拉老乡关系,争取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和秘密的大会。鉴于秀玲和她的公司还没有组织县级会议的经验,其任务将非常单纯:只负责收钱和交钱。 散了酒席,送走乔主任,秀玲连夜召集光明集团与会人员传达领导指示,要求全体人员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第一时间占住大门口、二门口、后门口,走廊口、会议室门口、收款室门口,餐厅门口、厨房门口和厕所门口等各有利地形,展开迎送、督促和检查工作。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收款室工作人员必须保证上午八点银行开门之时,和银行同步开闸营业。散会后,全体人员熄灯睡觉,躺床上养精神。发现哪个没睡觉,聊天、讲鬼故事和打扑克牌,罚一个月奖金。 第二天一切都按部就班,进展顺利,但收款室那边还是出了问题。赵玉良、王红燕头天晚上也及时熄灯上床了,第二天也准时开门营业了;不少人也交完钱后领一张收据拿着,进隔壁的宴会厅里等着吃饭和开会了,但钱款清点数目,登记到册,开收据,一套手续下来实在太花费时间,宴会和会议开始时间越来越近了,收款室门口煤老板们还提着垃圾袋、蛇皮队在排长队。秀玲看着暗暗着急;已交完钱坐到宴会桌前的老板们也着急;正等着交钱的,扭头看一眼会议室里的宴会桌,转回头看一眼前面的长龙,更着急。秀玲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估摸着书记、县长快要来主持宴会了,忍不住发了脾气。握着小手机,扭着高跟鞋,连推带搡地挤进收款室一看,赵玉良满头大汗地在数钱,王红燕披头散发地趴在桌上在记账,开收据。俩人面前的桌上和身后的地上,红彤彤地摞着一堆一堆的钞票,乱得跟新华书店的书报摊似的。秀玲二话没说,“咣叽”敲了一下赵玉良的脑袋,骂道: “怎么不喊银行来收钱啊?那是钱啊,你以为是卖书呢?” 赵玉良“呸”地一声往指头上吐口唾沫,继续数着钱,翻起血红的眼珠子瞪一眼秀玲说: “哪儿顾得上啊!” 秀玲又看交钱长龙都拎着各式各样的袋子,问他们: “怎么都是现金啊,你们怎么不转账呢?” 交钱的人一看秀玲一身红裙装,身子挺得笔直,白腻腻的一张脸描眉涂唇,没有一星半点的煤灰,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一起跟她嚷嚷: “俺没有转过啊,不知道啊。” 一个高个子最后总结说: “俺们不识字,你那账户啥的,俺都不认识。” 秀玲奇道: “账户不也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嘛,你不认识账户,你怎么认识钱呢?” 高个子说: “看画儿啊!大钱、小钱,画儿都不一样。” 排队的人高兴了,纷纷咧开嘴笑,这个嚷嚷说红人头是一百元,那个嚷嚷说绿人头是五十元。那高个子说,咱煤炭行业的规矩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拿现钱不保险,您还是得理解咱这行规。 秀玲哭笑不得,看一眼大队人马拎着的垃圾袋、蛇皮袋,又看一眼地上堆的“书报摊儿”,赶紧掏出手机给县农业银行的周主任打电话。这个周主任,秀玲当年矿难恢复重建时,他是信贷部主任,他给秀玲发放的贷款;现在已经升任副行长了,听说钱太多,得扛箱子来,当即给县人民银行打电话,请求派一辆运钞车。不大工夫,绿顶子的运钞车闪着警灯,开到县委招待所楼门口。车屁股后面的门洞一打开,跳出来六七个武警,手里举着冲锋枪,一个车角站一个,向四个方向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人试图靠近的人。另有两个武警端着冲锋枪,护送着四名抬着钱箱的银行职员,飞快地向楼上的收款室攻击前进。大堂里、走廊里的服务员和客人们,望风披靡,四下奔窜。有嫌收钱多,冷眼观察是否可以少交的矿主,一看武警端着枪冲上来了,吓得赶紧往楼下逃;跑到楼门口,看见四个武警围着运钞车,叉着两腿,举着冲锋枪,正堵着楼门口,腿都软了,跌跌撞撞地又往楼上跑。乡下人孤陋寡闻,没见过银行武装押运现金,把运钞车当成了囚车。心想这不交钱不行了呀,部队都开来了,要直接装进囚车,拉出去枪毙呀!急得跟猴似的掏出手机给爹娘、弟兄打电话,让他们快点背钱送来,否则乖娃、小弟就没命了。手里拎着垃圾袋、蛇皮袋排队等交钱的煤老板看见了武警和枪,都给自己壮胆:我不怕呀,我正拎着钱去交呢!心里这么想,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垃圾袋和蛇皮袋拎得高高的,让武警能看见;又偷偷地去瞄那黑洞洞的枪口,故作镇静地冲武警战士咧嘴笑。虽然如此,头上还是噌噌地冒热汗,领扣也解开了,外套也脱了,叠一摞报纸呼呼地扇。满走廊都是扇风的人。 我们王庄乡的书记高耀武、光明村的村支书张清杰也来了,宴会厅里坐着吸烟。秀玲高跟鞋笃笃响着走过去,跟高耀武打招呼,感慨地说: “唉!咱一个乡的,都不应该让你们交这个钱。” 高耀武摇摇头说: “秀玲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为经济发展做贡献呢,这是咱乡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再说,这钱也不是交给你的呀,这是交给咱煤市的。你都当过村长的人了,县里头也任着职,觉悟可不敢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呀。” 秀玲自讨没趣,苦笑着说: “好好好,你多交点哦!交少了,可对不起咱福昌县的父老乡亲!” 高耀武连连称赞道: “哎!你这话就说对了!你放心,在交钱这方面,你哥的觉悟可不比你低。” 县农业银行的工作人员也加入到收钱的行列,收款进度明显加快。走廊里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就显得地上的垃圾袋、蛇皮袋和破报纸越来越多。宴会厅里很快坐满了人,高矮胖瘦什么样都有,但明显像是刚从庄稼棵子里钻出来,衣服皱皱巴巴,浑身汗臭熏人。每个人都闷着头吸烟,对餐桌上的酒海肉山看都不看一眼。忽然掌声响起,三个人走进来,一个接着一个。领头的正是我们福昌县的县委书记石清泉,他身后跟着县长何有才和副县长马少庆。石清泉一边走一边举着双手往下压,嘴里连声说: “不用鼓掌,不用鼓掌……大家坐,坐……” 三人走到宴会厅最里头中间位置的、一直空着的特大号餐桌旁坐下,正面对着整个宴会厅。秀玲凑到三个领导跟前,小声问领导们:上台讲几句吧?三人相互探询一下,都说不讲了,不讲了,直接开始吧。又让秀玲再叫几个人过来,都坐到他们这一桌。秀玲点名让高耀武、张清杰都来陪领导们坐,撕扯了半天才过来一个高耀武。又去叫煤炭局范局长、政府办乔主任,俩人倒是一喊就过来了。秀玲挨着乔主任坐下,石清泉左右一看,说那就开始吧?站起身,举起酒杯,对着宴会厅大声说: “大家都辛苦了!我敬大家一杯,都干了吧?” 所有人都站起来,喝了一杯,又坐下,却不动筷子。 何有才也端着酒杯站起来: “大家都出力了哦!我敬大家一杯,大家随意啊!” 所有人又站起来喝一杯,坐下后,一屋子的眼睛盯着这边看,还是不动筷子。 马少庆站了起来,他说: “大家都出血了啊!我敬大家一杯,都喝了吧?” 满屋子哄堂大笑,喝了酒,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酒过三巡,石清泉、何有才、马少庆都端着酒杯满屋转,挨桌子敬酒。石清泉一边给煤老板们敬酒,一边笑呵呵地说: “咱们这不是鸿门宴,咱这是英雄宴。” 何有才敬酒的时候说: “咱这不是杀富济贫会,咱这是无私奉献会。” 马少庆最后一个说,他说: “咱这是集资会,不是黑社会。” 被敬的煤老板们都哈哈大笑。有的就娇滴滴地说,书记啊,县长啊,啥时候去俺矿上视察视察啊!俺们盼星星,盼月亮,眼睛都盼瞎了呀!有的则佯装生气地说,不去俺们那儿视察,俺们以后再也不理你们了!一听到这些话,石清泉、何有才、马少庆就开始发名片,一边发,一边说: “以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政府办乔主任、煤炭局范局长都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去敬酒,秀玲跟在最后头。老挤不进人群里,敬到半道上就回来了。宴席厅主桌上,只有高耀武一个人坐着吃饭,见秀玲回来了,咧着嘴说: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不过来吧,你非让过来。整张桌子,就我一个人跟这儿吃。” 秀玲忍不住捂嘴笑,说: “那多好啊!你一个人吃一桌,没人争,没人抢,肯定能吃饱。” 正说着,旁边一桌的几个男的跟秀玲招手。一看,是三大金刚。秀玲端着酒杯走过去,给他们敬酒。三大金刚都不喝,拉张椅子让秀玲坐。秀玲揽一把短裙并腿坐下,刚想说两句,却听桌上的俩煤老板在比大小。年轻的一个说: “老哥,喝一杯吧?这酒可贵啊!我交了八万块,也就能喝十杯,这一杯可就是八千块啊!” 年长的一个说: “你那八千一杯算什么!我交了二十万,我也最多喝十杯,我一杯就是两万啊!” 四大金刚听得呵呵乐。乐一阵,黄大伟就撇了嘴,说那俩人: “真没出息!两万块钱一杯就算贵了?我看你们是没喝过酒吧?” 一老一少放下酒杯,一脸疑惑地问: “老哥,你一杯酒多少钱?” 李黑虎拿起一根筷子指指黄大伟说: “他也喝十杯,一杯一百万。” 一老一少瞪大了眼,那意思明显是说: “他疯了?” 李黑虎大眼珠子一瞪说: “看什么看!我也一杯一百万。” 白清风打开白纸折扇说: “俺们三个都是一杯一百万。”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年轻的煤老板叫了起来。 “嘁!”黄大伟指指秀玲,一脸不屑地对那年轻老板说,“你看她露相不露相?” “她露相啊,老漂亮啊!”年轻老板惊讶地叫道,“莫非她也一杯一百万?” 黄大伟摇摇头说: “女人家嘛,也就喝两杯吧,不多不少,一杯一千万!” 黄大伟声音大,话音一落地,周边几桌鸦雀无声。忽然哪里爆出一阵音乐声,寂静中分外响亮。众人四下张望,不知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间,音乐声消失了,却见秀玲两手抱着手机,贴在耳边“喂”了一声。这才一起瞥一眼秀玲,又扭回头大声说笑。秀玲“喂”了一声后,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捂着耳朵,跑出宴会厅,终于听清楚了,是娘从家里打来的。娘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 “玲儿啊,你赶紧回来吧!咱家大门外跪了一个人,黑头发,黑衣服,问他话,他啥也不说。我都吓得不敢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