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微笑着讲了起来。刷子上沾着的猫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飘动。 她告诉我,很久以前,她和一个台湾人坠入了情网。 那是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个好人。从台湾来日本的,日语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结婚,可是家里人都反对,后来他就回国了。我那时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辈子的恨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再恨什么了。” “怎么把它用光了的?” “忘喽。” “我想趁现在把空虚都用光,老了就不会再空虚了。” “知寿,可不能在年轻时都用光了,要是只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纪,就怕死了。” “会怕死吗?” “是啊,怕死呀。什么年龄的人都害怕难过和痛苦的。” 看着眼前手里摇晃着沾满猫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象不出当年因失恋而整天哭泣、憎恨这个世界的吟子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伤心或憎恨会成为什么样的回忆。我只是茫然地觉得离这种体验还很遥远。 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永远这么年轻,不经受世事磨难,静静地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准备的。我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度过一个像样的人生;想尽量锻炼自己的肌肤,成为一个能够经受任何磨难的人。 对于将来的梦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恋爱等等,即便描绘不出来,我也朦朦胧胧怀有这样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确是和那个老爷爷谈恋爱呢。吟子开始化妆了。她面色白皙,粉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头发盘得很地道。最近她终于不穿大围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这个年纪流行什么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儿也不去,她也要化妆一番。我呢,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随之阴郁起来,人变得刻薄而无耻。我常常肆无忌惮地盯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识到后奇怪地看我,我才开口说: “也没有人看,干吗花那么大工夫啊?” “不好吗,打扮打扮?” “嗯,吟子很漂亮。” “是吗……”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真年轻啊。” “我吗?”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绷起了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欲望。 尽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都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后,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睡觉前,我总会幻想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这么一想,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我试图将注意力朝啾啾个不停的虫鸣声转移,结果反倒联想起白天笹冢站的蝉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身体接触到的床单没有一处不温热,这更使我烦躁。 出乎意料之外,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那天,我的小卖店出了点乱子,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上班高峰过后,一对情侣吵着过来了。“烦死了,你这人。”男的一边说一边把口香糖和钱递给我。趁着这工夫,膀大腰粗的女友跟相扑运动员似的,突然照着男的脑袋“咚”地狠狠打了一下。男的一个踉跄把小店右边陈列的小商品碰得哗啦哗啦散落到了站台上。男的恼羞成怒,抓住女友的肩膀举手要打。正在附近的一条及其他协理员赶紧跑过来,一个劲儿问着“怎么了?怎么了?”,这其中就有藤田。 年轻的协理员们帮我把掉在地上的商品捡起来放回原处。藤田就在我旁边,我把手里的口香糖递给他。 我把口香糖伸到了他的胸口。他穿的白衬衫质地很好。胸前口袋上有两条细细的横线,细得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很微妙。现在“藤田”的胸卡近在眼前几十厘米,我感觉身体猛然僵住了。 藤田接过我递给他的口香糖,飞快地塞进胸前口袋里。 一个星期后,下了班我跟藤田约会了,是他主动约的我。 过盂兰盆节 时,妈妈回来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打扰了”,妈妈从檐廊探进了头。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妈妈要来,却“哎呀、哎呀”地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我只朝妈妈瞥了一眼,说了声“回来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静地吃刨冰,妈妈突然说声“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里,脱了鞋进屋,一屁股坐在了我们旁边。 “好热呀。”妈妈噘着嘴嗲声嗲气地说。 我给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谢谢啦!”她自己一个人兴奋得直叫。吟子默默地准备着茶水。 “吟子舅妈,知寿给您添麻烦了。” “哪儿呀,知寿可帮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扫浴室呢。” “真的?这孩子光会吃。” 妈妈背着我给吟子寄钱。吟子让我跟妈妈说不要寄了,我一直没跟她说。嗨,既然给了就收下呗。 她们之间显得有点客气。每句对话的头尾总是微妙地重叠,所以一再“什么?”、“你说什么?”这样互相反问。不知什么缘故,我也受了感染,连递杯茶给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妈妈更不用说了,虽然是母女,可好久没见了,彼此都需要时间来调整。 结果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感觉不那么自然,所以妈妈马上带我出去了。 她说她预订了新宿的饭店。我们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三天。房间在十四层,从里面能看见东京塔,可是看不见我喜欢的东京都厅。高楼林立间一片葱郁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园吧。我对东京的街道还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笹冢站、饭店的宴会厅和产业会馆。 崭新的白床单,一尘不染的洗手间,跟无菌室一样,舒适极了。这里是与噪音、猫毛和霉菌隔绝的世界。要是我一个人住这儿该有多好。 饭店的咖啡厅有糕点自助餐,摆满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冻、果仁曲奇,连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种。优雅的服务生将容器里的食品摆放得好看极了。 妈妈在糕点盘子边上放了八种冰激凌,一个一个地吃得很高兴。她好像换了发型,烫了个怪怪的竖式卷,大概是为了显得年轻吧。总之我已经作好准备,等着她最后把冰激凌硬塞给我。 妈妈一边吃一边说:“你可比以前显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气就像好久没见的远房亲戚。接下去还说什么“你嘴角往上翘着点”、“要不然,越来越显得苦相”、“还没有朋友吧?”等等,废话连篇。我立刻不再吭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没有精神反驳或者吵嘴了。 “过得还好吗?” “嗯。” “有没有学习?” “不学。怎么可能学呢?” “你胖了点儿。” “嗯。” 妈妈瘦了些,面相显得比以前严厉了。 “在中国,愉快吗?” “还行。什么都感觉新鲜。” “NI--HAO--” “发音不对。” 妈妈说了一遍准确的“NI--HAO--”给我听。 周围都是女人。女人们一直说个不停。我真想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可说的。我们母女之间却没有笑得出来的故事和共同关心的话题。 “你还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别人的家。你一个人添麻烦就够了。” “那妈妈自己一个人住饭店就行了,浪费钱。” “我想你也愿意偶尔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换来换去太麻烦。” 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这个目光很亲切。 “不想去上大学吗?” “嗯,现在还上什么。” “现在开始也不晚哪。就因为以前没好好学习,现在努努力好不好?” “又来这套。” “你每天游手好闲?” “没有,打工呢。” “打什么工?” “倒酒和亭子。” “什么?” “女招待和车站小卖店。笹冢站,知道吗?” 妈妈“唉”地叹了口气代替回答。 “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工作,一个月起码能挣十万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在妈妈面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呀,还是去上大学比较好。省得将来后悔说,那时候要是好好学习就好了。” “没有兴趣,勉强去学习也是白费钱。不上大学也能生活。” “要这么说,也许是吧。” “跟你直说吧,我讨厌学习,更愿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为这个才去上大学的呀。有人背后说,那家人是单亲,只有一个妈,想上大学也没钱上……” 望着钻牛角尖的妈妈,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说?” “社会就是这样。” “妈妈和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干吗在乎别人说什么?妈妈其实也无所谓吧,只不过说说而已,尽尽做家长的义务。” “你怎么老是跟我呛着呀?” 妈妈皱起眉头直盯盯地瞅着我的眼睛,一边用勺子戳着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劲地瞪她,谁知我的视线在她面前,就像点着了火的报纸,渐渐瘫软卷曲下去了。神气十足的妈妈有些费力地开口道: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说无所谓,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劲点着头,站起来打算去一角的中国点心区。“好好生活”是什么呀。是指去学校上学,去公司上班吗?妈妈也避免说得很清楚,说得这么笼统,结果让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质,这才叫人气恼呢。我真想反问她,你自己又怎么样呢? 我站在弥漫着白色水蒸汽的蒸笼前面,回头张望,看见远处妈妈懒散地倚在沙发里,摆动着两腿,正朝我这边看呢。我慌忙扭过头去,夹了好多烧卖到盘里,看样子没可能吃得下。 晚上我把藤田忘在我屋里的毛巾手帕盖在枕头上睡觉,闻到一股汗酸味儿。 “盖它干吗?”妈妈问,她脸上敷着绿色面膜,看不见表情。 “容易睡着。” “知寿小时候也总爱用喜欢的毛巾,那种有树袋熊的。” “小孩儿都这样吧。” 我冷淡地说。提这些记不得的往事,只能让我心烦。 “你就爱顶嘴。”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在恶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么歉。我干脆把被子蒙在脸上,好看不见妈妈。 多少年没和妈妈在一个房间里睡了。关上灯后,我没说一句话,试着从我的记忆中挑选有关妈妈的愉快回忆,譬如雨天看妈妈缝缝补补,妈妈带我半夜去兜风,在露台上一起玩野炊游戏等。 这些回忆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绪很快就转到钱上去了,这比刚才模糊的记忆要清晰好多倍。从我出生、上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的学费、饭费、服装费、旅行费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钱究竟有多少?这些庞大的花销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想到这儿,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不还上这些钱,就不好对妈妈说三道四。比起对于妈妈的感激之情来,更多的还是负疚感。 尽管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心却并不相通。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对充满朝气和对我过分亲昵的妈妈样样看不惯。让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许妈妈为了不使两个人的生活过于沉闷,想努力像朋友那样和我相处吧。然而疲惫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彻底,她的这种不彻底让我感到难为情。 好半天没有听到旁边床上响起均匀的鼻息声,我们两个人在互相较劲,都一直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买东西,过得还算愉快。妈妈给我买了双漂亮的凉鞋,左脚镶白鸽,右脚镶绿叶。晚饭后,妈妈带我去了饭店顶层的酒吧。真叫我吃惊,妈妈居然喜欢来这种地方。 我们要了两杯漂亮的鸡尾酒。妈妈今天妆化得格外浓,我注视着妈妈望着夜景的侧脸,感觉到她的老态略微有别于吟子,并想和她拉开些距离。 “妈妈你显老了。” 听我一说,妈妈自暴自弃似的嗫嚅着: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么?你是说我?” 妈妈没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东口的霓虹灯闪烁着艳俗的光,映衬出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的侧影。我们俩两腮略微鼓起的线条很相像。妈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感觉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那个,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回哪儿?” 妈妈支着下巴,懒懒地回答。嵌入脸颊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很难看。和我住在一起时,妈妈一直没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应该涂得漂亮点儿。在女儿眼里,妈妈经常偏离自己的轨道;同时,我恐怕也跟妈妈理想中的女儿形象有着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你想回中国吗?” “不想。” “那么,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欢哪边儿啊?” “哪边儿都……” “不喜欢?” “哪边儿都一般。” 妈妈四十七岁了,远看还算漂亮。不知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有时难免也会感到寂寞吧? 妈妈回中国那天,我俩去了东口的电影院。电影很没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开心。去车站的路上,妈妈在新宿高野买了个果篮,让带给吟子。我说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兴了。 望着妈妈一手拉着大旅行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感觉这个很独立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过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刚才分别时,她笑着推开我伸过去要握手的手时我才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