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是聊天的电话,我一定会对着窗,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容易产生互相对望的感动。而我总会从听筒中设想对方的处境。坐的位置,光线声音颜色气味,朝哪一个方向,对某一块墙说话。即使我从未到过他的家,仍是一厢情愿地设想。不过,竟然如此。在这闷热的夜,趁他家中无人,他带我上去。原来电话放在很窄的甬道旁,一条横梁压住这扁狭的阁楼。四周是纸皮橙箱,载书的。他睡的地方也挤满了纸箱,每夜得一一搬起来,暂放在地上,才形成一张床。如此,睡眠便变成一种坚毅的决断,要睡了,才搬。我看见这样黯然杂乱的摊子,面都灰了,因为难过的关系,很想说点什么,但终于呼一口气算了。 醒醒睡睡之间,一箱箱搬来搬去,自有爽脆利落的好处(去旅行临离开酒店前,最怕的便是仓皇收拾摊放的细软)。虽然家的感觉稀薄,但那一箱箱书转辗来去,便可提醒安逸在床上的人,有什么带不走割不断呢?家都是暂时的,只这堆书随身下榻。 读信 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想念生活的种种好处,忽然抓起这封信。 信是一张原稿纸,影印本,用以分寄各亲友。字体写得一丝不苟,笔画分明。 然而这是一封临终前敬告各亲友的信啊,困在方格内的字迹还要这样郑重其事,越发有着无可奈何的悲凉,还得把每件事谨慎安分地做好。 我在凌乱的床上读这封信。这个人虽然素不相识,但他得知自己病入膏肓后的交代话,竟会辗转让我看到。他感谢众人的关怀,宣布难以改变的事实。自嘲两句,缕述过去的事工和心愿。他说或者上帝嫌他这个人所做的事太多了。他最后还劝慰大家:生命不在乎终结,而在乎意义。 这是个冷冷的早晨。我反对生命的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之类论调。太短(他二十八岁)可以做些什么?写这封信么?这算什么呢?临终还一本正经做一番交代,抒发老生常谈的生命观。郑重得像写稿。哦,刚巧五百字,又是一天了。他用冷硬的笔画冷然地审视自己生命的尽头,冷得像表演。我在渐渐和暖的早晨读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