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往事被撕了个口子_锦瑟无端往事被撕了个口子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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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往事被撕了个口子

我很有一阵子没有到过唐诗的家了。其实他买的房子离我不远,在磨子桥那边,离倪家桥就几站路。一座电梯公寓,小户型的,50多平米。唐诗选的是最高层,16楼。视野之好当然是没什么说的,天晴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东边的龙泉山。但冬天大风天挺可怕的,楼层太高,风往窗户缝里猛灌,还发出凄厉如同狼嚎般的啸音。 这房子,首付款中我出了3万块,占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我爸妈借给唐诗的。迄今为止,唐诗只还了我7000块。我爸妈的钱唐诗早还了,这是他孝顺的一面。虽然他不急着还我的钱,但其实他经常为佟童花钱,给佟童买这买那的,名牌衣服名牌鞋,一点不心疼。我跟他说过,现在佟童还小,不懂,给什么穿什么,买那些名牌很浪费的。唐诗说你别管。我说,你还是把钱存起来点。唐诗就说,我记得到还你的钱,连本带利。他这么一说,又是笑着说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虽然是姐弟俩,但说到钱的问题,也不好太直接了。说来也不怪唐诗,这房子是当时我和佟敏撺掇着他买的。唐诗本无所谓,他一个单身汉,租房子住很轻松的,一点没有购买的欲望。可以说是我们强行借钱给他买下的。 这个上午我借口出去见情感版倾诉对象,从报社出来,直接坐6路车,穿过红星路、科华北路,到了磨子桥。在唐诗家门口的水果店,有很好的桃子,是龙泉驿出产的水蜜桃,很大很甜,汁水丰满。唐诗爱吃桃子,他爱几乎所有的水果,每天必须有水果吃,饭都是次要的。这么爱吃水果的男人,在我认识的男人中,唐诗是唯一的一个。我给唐诗买了五斤桃子。 唐诗这栋楼的电梯太快,16楼呼啦一下就到了。每次我都有点失重感,头有点晕。我站在他门口定了定神,然后看时间,11点。他可能还在睡。唐诗是夜猫子,每天上午基本上都在家睡觉。 我摁了门铃。其实我有钥匙的,摁门铃是怕他带了女孩回家,不方便。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唐诗子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头发支着眼睛眯着,边开门边套一件背心,一见是我,一愣,“你呀!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把表支到他眼皮前面,他嘟囔道:“哦,也不早了。” 客厅里是我意料之中的一片狼籍。这房子买的就是精装小户型,交房后,唐诗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就搬进去了。刚开始的时候,东西少,整个房间显得简约明朗,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唐诗又不收拾,便凌乱得一塌糊涂了。现在我看到,客厅里,沙发上堆满了东西,书、报纸、杂志、几个小电器的包装盒,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地板上扔了一些大垫子。垫子上陷着人形,估计这是坐的地方。没电视柜,电视机搁在墙角的地板上,一套音响也搁在墙角,还有一些书、CD、DVD,都堆在那里。所谓堆,就是说像垃圾那种堆法,撮弄在一起就是了。几个插线板连着很多根电线放在地板中间,笔记本电脑也搁在地板上,空啤酒瓶也堆了一堆……这也是我不爱到他这里来的一个原因,看着很心烦。说帮他收拾收拾,他还不乐意,说,碍你什么事呢? 我放下桃子,挑了两个看上去最大最红的,到厨房去洗了洗,又带了个盘子回客厅,帮他剥。 厨房倒还看得过去。因为他不开伙。 唐诗从卫生间出来,咬了一口桃子就使劲点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赞许声。 “你刚才到卫生间干什么去呢?” “撒尿,洗脸。” “你没刷牙啊?” “刷了啊。” “刚刷了牙桃子会好吃吗?” “刷了呀。”他还狡辩。唐诗小时候最不爱刷牙。每天早上都要去逮他,一不留神他就跑了。我告诉他不刷牙嘴是臭的,跟同学说话别人会捂鼻子。他说他同学从没有捂鼻子的。我说女同学闻得出来。他轻蔑地说他从不和女同学说话。 我推他,“去刷。” “等会儿等会儿。”唐诗咽着塞了满嘴的果肉。 “佟童给我说,安全套是用来不生娃娃的。他说,舅舅说的。” “哦,哦,好像教得不对。” “舅舅还说,随便哪家的爸爸妈妈,不想生娃娃,就把安全套套到大拇指上,就生不成了。” “哈哈,舅舅更不对了。不科学。” “我先问你,佟童怎么知道安全套这东西的?” “那不怪我,那是你儿子自己在我这里翻出来的。他自己撕了包装,拎出来,让我给他吹气球。你不要瞪眼睛,我以后不教这些了,好不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教。” 转眼间两个桃子就没了,一口没给我剩。我从垫子上爬起来,又找了几个红点大点的桃子到厨房去洗。 等我端着桃子往回走,看到卫生间门开着,梳洗台上的漱口杯上沾着牙膏泡沫。真是邋遢人,肯定是刚才进去胡乱刷了几下。我把杯子清洗好,把几条毛巾理顺搭好,回到客厅,看见唐诗正从卧室门那里往外挤着出来。他换好了T恤和中裤。他那?作太奇怪,门后面有人吗?我放下桃子跑过去看。 没有人。是门后面的一大堆报纸和杂志垮下来了,把门给堵住了。唐诗自己都笑了,说垮了好几天了。他居然懒得把报纸杂志扶正,情愿就这么憋进憋出的。对这种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宋词,我给你商量一下。我们给爸买个电脑好不好?那么大把岁数的人,天天上网吧打游戏,好笑人哦。”唐诗继续吃桃子,和我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人出一半。” “我可以多出点,我出三分之二。我最近这笔生意做得有点顺。” “你在做什么生意?” “说了你也不懂。一种通讯设备的元件。这笔生意做完,除了给爸买个电脑,我还可以还你一万块钱。” “那就好。” 唐诗歪躺在大垫子里,半个身子披洒着接近正午的阳光。32岁的男人,T恤被结实的胸肌撑得很饱满,脸上光滑结实,浑身上下一点赘肉都没有,没有青涩之气,也没有丝毫逼近中年的颓气,一切都恰好。看着这样的男人真是舒服,难怪那么多女人迷他。 此刻,我的欢喜里还有一种熟悉的感动,那是每次他对我爸特别好的时候都会涌上来的感动。我爸是我的亲爸,是唐诗的继父,但这对父子相处得比好多亲生父子强多了,随着唐诗长大成人,他和我爸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放松和亲密;现在,两个人的活动还不少,经常周末去某个鱼塘钓鱼,钓回来让我妈做一盘葱烧鱼,父子俩边吃边喝边聊边看电视。我们这个家,我和我妈,唐诗和我爸,不知是被冥冥之中的什么神灵给眷顾了,相处得那么舒服。直到现在,我们家每年清明节都会去一趟凤凰山,那里葬着我和唐诗各自的生母和生父,我们带着纸钱、食品、香和花,分别祭奠两位亡人。我和唐诗是一样的感觉,对于这两位早就逝去的亲人,我们心里是没有太多的缺憾的,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唐诗生父去世时他还什么都不懂,我倒是对我的生母依稀还有一点记忆,很模糊很遥远,就是一个人影而已。佟童三岁那年我们去凤凰山,他突然觉得诧异,为什么嵌在照片的人让他喊外公外婆,身边的两位也是外公外婆?他说不清楚,但意思是清楚的,于是我们教他把照片上的人喊作老外公和老外婆。老外公和老外婆的墓隔了有三十多米,规格是一模一样的,一米见方,大理石的面,一块汉白玉的碑,碑上嵌着陶瓷照片。那是九十年代初我父母花掉很多钱、几乎是全部积蓄给他们修的,把他们的骨灰盒从壁架上请下来,入土为安。我和唐诗分别跟他们一点都不像,我像我爸,唐诗像我妈,而我爸我妈很像,是那种标准的夫妻像,于是我和唐诗也比较像。上天安排这就是一家人。 那天中午我和唐诗一起下楼,在他家附近吃了东北水饺,要了一斤酸菜猪肉馅饺子,一份酱骨架,一份老虎菜,一份海带丝骨头汤。 他吃着饺子,突然说,“何田田回来了。” “啊?什么时候?你见她啦?” “她不知怎么找到我家去了。我没请她进门,就请她吃了顿饭。就在这家饺子馆。” “在这里算请吃饭啊?你找个像样点的地方啊。” “这附近哪有什么像样的地方。再说,我不想见她,不知道说什么。” “聊得还好吧?” “没聊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怎么说话。她样子变化挺大的。” “哦。” “她又发飙了。就在这里,呼啦一下站起来要抱我。我摁住她,她就跑了。” 我听得心里很堵。那种感觉,就像回到那年,在我父母家门口遇到哭得脸都变形的何田田。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其实,让她抱一抱又怎么啦?” 唐诗毫无表情地说,“本来是没什么,很简单的,完全可以抱一抱,但就是不能让她抱。她有病,一抱病就犯了。我不能招惹她。” 我其实对这个弟弟在跟女人的关系中最深的那一层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在那里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真正地伤害他,如果一旦伤害了,他回应的方式是什么,或者说,他可以坚硬到什么程度,而又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瘫软。对于其他女人,唐诗的弹性还是蛮大的。就我比较了解的来说,他和小阿之间后来很快就冰释前嫌了。那个情人节晚上的促狭放过不说了,这两个人,虽不会专门约着见面,但因为我的缘故,碰在一起还可以有说有笑的。有一次甚至在聊天中还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拎出来理论了一番。唐诗说,哦呀,还有这么一桩陈年官司啊?他说他很迟钝,如果小阿想单独吃饭进而开个房间睡一觉,可以直接对他说嘛,这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当时小阿的粉拳就抡过去冲着唐诗一通乱捶。唐诗边笑边躲,小阿也忍不住笑了。对于唐诗的德性,换成小阿这样肚量大的女人,咬牙恨过,也就放下了。当然,这也说明小阿在唐诗身上跌得不深。在我的理解里,唐诗最讨厌执拗的女人,他很怕和人固定成某种没有弹性的关系,对于所谓痴情和执着,他从来不觉得是什么美德,惟恐避之不及。 这也许是唐诗情感能力上的肤浅,也许是他似乎到达了一个境界,我说不好。 我父母从来不过问唐诗的婚恋。他都32岁了,我父母没一点着急的样子。他们是发自内心地不在乎这件事,一切顺其自然。我特别佩服我妈,按说她更应该着急,唐诗是她的独子,但她真的一点也不急。也许是天性,也许是经历过一些悲痛艰辛的日子,我爸和我妈在儿女的问题上都特别达观、洒脱和坚强。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性格上的优点,后来我慢慢发现,我父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的生存智慧,虽然他们俩受的教育都不高,都是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谋生了,但他们事实上比我的前公婆、那对高级知识分子都更有文化更有智慧。我妈跟我爸是一个货运公司的,几十年里,她的工作主要就是负责在货车发车前检查装载货品是否齐整,是否和货单上的要求吻合。前些年,我妈到了55岁退休了,没过几天就跑到一个专卖手工装饰品的店里去学着扎中国结,做布娃娃,那店的老板是她的一个老姐妹,情谊长久且深厚,我妈一直就想退休后跟她的姐妹一起做这件事。后来还有一事,让我由衷佩服。那次我回家看到客厅沙发上放着四卷本《战争与和平》,一问,是妈买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她从小喜欢看书,但一直没机会认真读,这下退休了,时间多了,就要实现她老早的愿望,把名著好好读一读,先从托尔斯泰开始读。到现在,我妈已经读完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已经在读契柯夫了。我爸揶揄她说,她老人家现在有学问多了,搞不好要当作家了。 这个家里,天然的洒脱在我父母和唐诗身上都很明显。比起他们,我算是一个比较纠缠的人。我比他们的境界都低,这让我很是有点自卑。 唐诗明显不愿意多说何田田。 我把和老姜的两次见面给唐诗说了,而且把小阿给我说的老姜一家人的段子也说了。说着说着,我想象老姜把一锅酸菜鱼给甩出去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唐诗就笑了一下,只是那种嘴角动一动的笑。 我问他,“你不觉得好笑吗?” “本来应该好笑的,但你讲得不好。你不像小阿,你不适合讲笑话。” “那是。” “那个老姜你是感觉不对,如果有感觉比较好的,你很想再婚吗?” 这话把我问住了。我想再婚吗? 其实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其实,我连谈恋爱的兴趣也没有。不过,顺着一般的思路,单身两年了,有合适的男人接触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我顺应了这个人?常情,加上小阿的撺掇。单身这两年来,除了有时佟童生病让我着急之外,没什么其他让我焦虑的事情。就是佟童病了,我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唐诗喊过来,有时唐诗一时没联系上,我还可以找佟敏。为孩子的事找佟敏我没什么心理负担。事实上,佟童很少生病,这两年里就两次感冒发烧,都是唐诗给抱着去医院看的急诊,我没有劳动过佟敏。在心里上,我还有我爸这个心理支柱。也就是说,我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乏男人。 寂寞是有的。但寂寞这东西,我比较能忍,只要不把寂寞这东西放在心上反复掂量,它也就可以减轻甚至消失。寂寞的时候找点家事做特别有效,比如,擦窗户收拾厨房什么的,汗一出,眼前一亮,人就舒服踏实多了。 沮丧比寂寞更容易袭击我。我的沮丧还是老问题,还是陷在佟敏对我的感情上。我一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很失败。但沮丧毕竟不是什么高强度的情绪,对我的侵害也不至于过分强烈。 我对唐诗说,“再婚?好像不是什么必须的事吧,说不好,无所谓吧。” 唐诗说,“既然无所谓,那你就不要刻意。” 这时我和唐诗一起走在午后的小街上。旁边连着几栋公寓,几乎家家都种着三角梅,都在怒放。太阳很大,但气温不高,还有风。街上的梧桐叶子波浪起伏。唐诗叼着烟,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慢慢地走,无话。 我突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特别有份量,特别像小时候我记忆中的父亲,那么笃定、坚实和明朗,那么让女人心里踏实。突然,一个念头掠过我的心头:如果不是姐弟的话,我搞不好会爱上这个男人的。这个念头刚在我心里盘旋一圈,就把我吓得一手冷汗。我知道我的脸都红了,幸亏唐诗没看我。 第二天中午快到吃饭的时间,我的手机响了。我直觉是何田田。接了,果然是她。她问我中午有空吗?吃个饭好不好?我说,可能时间不多,也就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吧,我刚到一个新单位,表现要好一点才行。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红星路。何田田立刻说,那我们就在红星路步行街上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我十分钟就可以到。 何田田约的地点我去过,是一家咖啡店,也可以用餐,盖浇饭或面条什么的。我都不爱吃。 咖啡店中午没什么人。我先到。从单位走到这里用了十二分钟。按理说,何田田应该比我先到,她自己说的十分钟。我找了位子坐下。眼睛很涨很酸,一上午都在电脑前。周围飘着咖啡香。我不爱喝咖啡,但还喜欢它的香气。 我邻座的一个女孩儿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到我面前,“宋词。” 我进来时她就坐在那里了,在翻一本杂志;我看了一个侧面,没有意识到她是谁。整个咖啡店,不包括服务生,连我和她,加上一个耳朵上挂着MP3往嘴里塞饭的男孩儿,就三个人。我是认真看了她的侧面的。 是何田田。她正面对着我,我还是迟疑了一下,才确定是她。不是我忘了她的样子,而是她变了。 怪不得唐诗说她样子变化挺大的。她脸型完全变了,原来是个圆脸,现在下巴非常尖;鼻子也高了。她对着我笑,更确定了她的变化,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小黄牙没了,代之以一口非常平整的白瓷砖。她整容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我脸上的表情可能有太明显的惊讶。何田田说,“我瘦多了,是吧?” 我笑笑,“我没看到你,还等呢。” “我也是一侧头才突然发现你的。我想你进来肯定会看到我,就专心看杂志了。” “没认出来。” 何田田抿了抿嘴,说,“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不瞒你,我做了整容手术。” “挺受罪的吧?” “麻药过了后挺疼的。好在手术效果很好。也就值了。” 我没觉得她更好看了,甚至我觉得她没有原来好看。原来的何田田,小圆脸,肉乎乎的小鼻子,一口坏牙,很是甜蜜生动。应该说手术很成功,现在的何田田,脸蛋和五官也应该说更精致了,但那种精致有点生硬,像什么呢?我想起西瓜,市面卖的西瓜都是提前摘的,生的时候就摘,然后在运输储存销售过程中一点点熟;平时大家都吃这种瓜,也没觉得什么。我吃过一次在地里熟的瓜,蹲在田坎上吃的,那个鲜美,实在是难以言传。 其实,那时的何田田并不小,她好像比唐诗小不到两岁吧。五年前,持械伤人的她也是26、7岁的人了,现在,她应该30出头了。 我们点了两份牛肉盖浇饭。边吃边聊,说说深圳,说说成都这些年的变化什么的。何田田说她混得不错。 何田田从随身带的大拎包里拿出一个不透明的大塑料袋递给我。我打开看,里面是两个透明的塑料袋,分别装着两件薄毛衣。两件都是茶绿色的。我打开一件看,很简洁的开衫样式,很精致的织法,手感舒服,估计羊绒成分不少。吊牌取掉了,看不到价格,可能不便宜。另外一件,显然不是新的,也是开衫,质地一般。我觉得面熟,随即想起来,这是我的衣服。怎么在何田田那里?我想起来有一年还找过这衣服,翻遍了衣柜也没有找到。 我抬头,“嗯?” “一直想着还你衣服。结果一拖就是这么多年。另外那件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喜欢。太谢谢了。可是,我这件毛衣怎么在你那里呢?没印象了。” “嗯,那天晚上很冷。就是我到你家门口那天晚上。我没进去。你记得吗?你出来看到我,请我进门,又去拿了这件衣服给我……”。 哦!我想起来了。 五年前,唐诗被刺的第二天晚上,已经进夏天了,刚刚进夏天,但那天晚上很冷,冷得有点像倒春寒。何田田靠在我父母家门口哭。她没敲门。我出门扔垃圾,门洞很黑,顶灯已经坏了有一阵了。何田田的影子被外面的路灯映着。我吓了一跳,因为这里的治安不是很好。那时,我父母已经拆迁到靠近三环路的青浦小区了。黉门街原来的那些住户都一古脑拆迁过来了,除了生活比不得原来城中心方便,街坊邻居还都在一块儿,彼此也不寂寞。 平时只有我爸妈住这里,我和唐诗工作后一直都是各有住处,先是单位宿舍,后来又在外面租房子住。唐诗从医院出来,为方便照顾,我把他弄回了父母家。 我家住四楼,正好齐着外面一盏路灯。路灯的光是斜着打进来的,在何田田的头发上形成一个光晕。我开门出来,她抬起头,灯光照亮了她一脸的泪水。我没有看到过这种完全被泪水浸透了的脸,脸上全是水,水下面才是五官。五官都被水泡变形了。这得有多么巨大的悲伤激情才能让一个人流出这么多的泪水。二十多个小时前,又得有多么巨大的愤怒火焰让她一个女孩子拿了水果刀扎向人的身体?虽然扎的是屁股,有点滑稽。受电影里的受伤审美的误导,一个人捂着肚子或者胸口,怒目圆睁,盯着凶手说,你——你——你!这才是对的。如果哪个人嚎地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就是喜剧了。哪怕这个人再英俊也是喜剧。要说唐诗长得是挺英俊的。 “何田田,进去坐坐吧。”我说。 她摇头。 我拉她的手,她还是摇头。她的手冰凉。晚上降温了,她只穿了件衬衣。 我说,“你先等等。”我想起上次回家把一件开衫薄毛衣忘在这里了,悄悄进了里屋,从门背后的衣架上取下毛衣,又悄悄地出门。我爸在阳台上看报纸,我妈在厨房拖地,唐诗趴在客厅沙发上看甲A转播。 我把毛衣递给何田田,再次请她进去。她穿上了毛衣,什么也不说。突然,她转身就走了。 她去了深圳。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她和唐诗之间为了什么反目,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一点,唐诗完全可能将一个爱他的女人逼成他的仇人。他天性风流,爱招惹人,又没有起码的体恤能力,加上性格情绪不稳定,翻云覆雨,很难伺候,对喜欢他的人尤其放肆,跟他打交道很辛苦。我从小和他相初的经验就是不要太在乎他,该生气的时候就要毫不客气,对他生猛点,正好可以压制住他的骄横,反而就平衡了。可惜何田田不懂,她太喜欢他了,巴结他照顾他顺应他。在学校的时候,是唐诗先追她的;追之前他和我聊过,说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女孩子,看上去是块硬骨头,很难啃。结果一追就追到手,一到手女孩子就死心塌地。何田田本是优等生,大学毕业后的出路可以考研,或者出国留学,也可以去外企,或者去一家很不错的单位,但就跟着唐诗进了那家不起眼的国营的固体物理研究所,虽然她比唐诗晚毕业两年,还是义无反顾得进了那个每况愈下的单位。这样的女孩,唐诗是不珍惜的。而何田田之所以要跟唐诗成为同事,也是因为她已经抓不住他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其他的办法扭转这个局面,只好选择贴身紧逼的方式了。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何田田还是那双很大的眼睛。眼睛太大,一般来说给人一种惊惧和幼稚的感觉。现在何田田的大眼睛还是令人惊异的大,但很镇定,也很成熟,还妩媚。我想是不是因为眼角比以前下降了一点的缘故。五年过去了,眼角都会往下降的,也就是往下耷拉,每个女人都是这样,据说一年下降多少,五年前后的照片比较来看,就能看出来;以十年为期限来看,那就更明显。女人的老,眼角的位置是个重点。 我不知道她在深圳具体干什么,看上去还行。女人过得怎么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有一股气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但她为什么要整容呢? 我摩挲着毛衣,想问这个问题,也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允许我发问。她已经见过唐诗了,但见面的结果还是很伤痛。她只好又跑了,跟当年一样。我很同情她。 “为什么整容呢?” “因为很讨厌自己。”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对很直接的话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转了一个话题,“怎么想起回成都啦?” “也不是专门想回来。正好有点事要回来。五年没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见见你啦。” 我想,怎么会想到见我呢?是因为见唐诗见得不痛快吧?!就见见他老姐发泄一下。 “我整容是因为那件事让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何田田自己把话题又兜回来了。 “动刀子那件事?” 何田田喝了一口茶。脸上划过一道又伤痛又疲倦的影子。 “我能不能问一下,当年为什么会到动刀子的程度?”我问。 “唐诗怎么说的?” “他才不说呢。” “嗯,这个呀……” “哦,你不想说没关系。” “不是,我在想从何说起。这样说吧,我完全没有办法了,他就说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但没有理由。我想知道理由。我想任何人都想知道理由。他就坚持说没有理由。当时他说要分手已经说了一个多月了。我不是说一定不能和他分手,但得给我一个理由吧,他不给,就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不想和我在一起。这太轻蔑了。以前他对我轻蔑惯了,到最后他傲慢地都懒得编个瞎话来哄我走开。” “你希望他编个什么瞎话?” “比如说我不漂亮,说我牙不好,说我鼻子塌什么的,或者他说另外爱上一个什么人了,都可以。给个理由吧,拜托。宋词,你说是吧?” 何田田说这些话时面带微笑,一点也不激动。她真出息了。以前她激动时,说不出话来,还打嗝。 “那是。我懂。” “对啊,女人都懂。” “所以你动刀子了?” “我本来是想给自己动刀子的。但捅到他的屁股上了。” 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理解,但我总不能说捅得好,该捅我弟弟。我的胳膊肘不能这样朝外拐。事实上,她捅得不算太错,没生命危险,只是皮肉之苦。但如果捅凶了,我的立场又不一样了。 “我靠在你家门口,穿上你给的毛衣,身上暖一点了。我觉得羞耻,从来没有这么羞耻过。所以我走了。后来我整了容,看不到那个羞耻的原貌了,人好了很多。” “哦。” “其实,后来我发现我并没有真正好起来。”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还是说点什么吧,我说,“也许,现在你们两人之间有些东西不那么严重了。我觉得。” “在他从来不严重的。在我很严重。但现在也不严重了。” “那就好。说不定可以做朋友。” 何田田瞪大了眼睛。 “糟糕,随口一说,习惯性或者说礼节性说法。无聊无聊。”我很不好意思。 “做什么朋友,开玩笑。有必要吗?”何田田话语中有点恼怒。 “那是那是。”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她的表情很奇怪。看来前些天她和唐诗的见面对她影响不小。应该说,唐诗又刺激了她。我觉得她奇怪的表情里面有一种要惹事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她似乎是针对我来的。也许,我判断错了,她找我不是仅仅来还毛衣的。 “宋词,我想给你说说我为什么疯到动刀子?” “他没理由就要分手嘛。” “不完全是。其实我知道他的理由。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的。” “哦?” “我是最近才知道你的情况的。听说你离婚了。” “对。” “离婚两年了,是吧?” “对。” 她想说什么?我非常纳闷,还有点紧张。 “你是在我扎唐诗之后很快就结婚了,是吧?” 我看着她,不回答。何田田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神思恍惚的感觉。她看上去很清醒很正常。 “佟敏我很熟的。” 她继续说。 “是啊,我们大家在一起吃过几次饭的。” “就是不吃饭也熟啊。他经常来找唐诗。” “对啊,他们俩很铁的。” “所以我说很熟。” 何田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饶有兴趣。我不回应,情绪越来越不适,但我说不清楚哪里不对。这中间没有逻辑,我不知道从哪里去寻找让我不适的原因。 “我疯了,动了刀子,是因为最后我发现,也许唐诗爱的根本就是——。” “什么?” 何田田不说话了,看着窗外。她咬住嘴唇。 “你说话呀。” 何田田转过脸来看着我。应该说她凝视着我。我接了一小会儿她的眼光之后就招架不住了。我低头看面前的茶杯,努力辨析这古怪的气氛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有话,但不愿意直说。不便说?不能说? 我眼前光线暗了一下,抬头看,何田田居然什么都不说起身就走了。这可能是她的习惯,动不动起身就走。她这么情绪化的人,别人跟她打交道真麻烦。 我目送她急速推门离开,突然,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了。我捂住了嘴,要不然我会叫起来。 下午回了办公室。我强作镇定地又坐了一下午。其实完全没事干,就是翻了一下午的报纸,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应该说我的情绪没有破绽。整个下午,我还微笑了很多次,当我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 下班。出了单位门。毫不犹豫地上公共汽车,径直往倪家桥走,似乎没有任何恍惚的行为,虽然其实我很恍惚,掏钱买票时递5块钱给售票员,她找我3块,我愣着没接,被碰了两下才接下。但不管再怎么晕,我的方向确定无误。我的长处命令着我先往家赶,赶在佟童回家之前到家。有孩子真好啊。即便天塌下来,当妈的也知道该干什么,这让人觉得心里塌实。 何田田戳到的东西是要命的。对我是要命的。 天没塌下来,只是一些往事被撕了个口子,阴风灌进来,将不愿整理的所有的东西吹乱吹翻了,逼得自己重新整理。又似乎不完全都是往事,又似乎有一些东西跟我的未来跟我期望的平和的日子联在一起,成了一种威胁。那是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我所有的慌乱中其实没有愤怒,而是伤心,波涛汹涌的伤心,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我看不清楚,我觉得那可能是一些害怕。 我在到了小区门口的时候,终于知道我想找谁来作为解决这个事件的第一个人证。我不能找唐诗,也不能找佟敏。我一来就找他们,这个事情就乱套了,相当于我自己先在一团乱麻中系个死疙瘩。我也不能马上打电话去找小阿,她的脑子我信得过,她有一种直接准确的本能。但我信不过她的性格,她会过度反应的。何况这里面多少跟她有点牵连,虽然是很少的一点。不是说我要找的第一个人证我就信得过,只是,她很可能是个关键。说不定,通过她,这个事情也许就解决了,也许能证明这是个误会,也许能证明我的失败不是那么惨烈。虽然我的确很失败。 我要找乔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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