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雨。她就像朵莲花,开满我全部的视线。 我确切地记得,那是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坐在窗边写字,只有一个侧影。她的头发很长,睫毛更长,像是笼着秋天的迷雾。 我先是坐在斜后的位子,后来与她并排,只隔了一个走道。 她似乎在写信,落笔飞快,已洋洋洒洒写了整页。停笔的时候,她会望向窗外。其实从这里,只能望见对面的三教,那边自习的学生也很少。 整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定,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故意弄出声响,她却浑然不觉。 信写完了,她很仔细地将信对折,抚平,塞进信封。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几乎是夺路而出。走廊上,我背靠着窗台,装作漫不经心。她迎面出来,目光扫过我的脸颊。我的心瞬间失控。我慌忙转头,手足无措。 当我缓过气来,她已在楼下。 天微雨。她就像朵莲花,开满我全部的视线。 ※ ※ ※ ※ ※ ※ ※ ※ ※ ※ 雷: 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离去了。也许这是一件幸事,走了可以再来,远了近了,虽然不在身边,却始终有个影子留在心里。 不知你有否看过《东邪西毒》,黄药师一句“我答应过你”嘲弄了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 我想,也许是两人太过坚信彼此的言语,所以反倒什么都看不清了。 又或者,对你而言,我无所谓离去,因为两人始终分离着,你不曾给我一个原点,所以我只好把疏远当作分离。 就这样也是好的。 这一星期又在忙些什么呢? 杭州应该还暖和,晒晒太阳喝喝茶,是很惬意的事吧。 北京已经很冷了,晚上低于零度。十一月初大概会来暖气——现在我已是个活脱脱的北方人,像所有土生北京人一样,没有暖气就什么也干不成。 今天早上用P4送我的印有米奇的杯子喝咖啡——实际我天天都在用它喝水、喝牛奶、喝麦片、喝茶、喝药——同屋说“你的杯子好小哦”,我说“是我的好朋友送的”。 还能算作好朋友吗?想起来有点悲伤。早些天,我对同屋说以前总爱写些“我的无可救药的苍白岁月”之类的话,现在年纪大了,倒不敢轻易用那些杀伤力太强的字。但是,潜藏在心底的遗憾终归还是有的,有些不能说,与谁都不能说,除了你。 来教室看书,却不想又花了半天时间写信给你。身边不时有人走动,木桌椅“吱呀”作响。我喜欢的窗边的座位,桌面上被刻了小字,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对面的三教,刚刚有人在楼梯上吹口哨,听起来很像那首《绝口不提,爱你》——只是不知道你我之间,是否也曾有过那样辗转悠长的心事。 颜: 这星期没什么课,又跟班里同学对调了一个朝阳的寝室,这边的人都有零工或长工,早上于是可以一个人享用安静的太阳。当然一样有代价:不能再见到北面窗子像画一样框起来的绚丽暮色中仿佛静止的夜航班机;还得忍受熄灯前烟雾缭绕的喧哗嬉闹。但我喜欢这变化,它能使我更少去作悲天悯人的最终幻想——因为早已明白,那只会令自己感动——而你依然是在这一种梦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身子,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 “不想撒手”这句话我从没说过,但我始终以为我已有了那样的表达,于是寄了书给你,期盼我的绿子从此明白。而你,不是责怪,却执意要演直子。 连续几天,我都在表演“守株待兔”。同屋讥讽我未到期末就“磨枪”,我无心辩驳。 她一直没来。 有时候我会望着那个空座位或坐在那里的什么人出神。 ※ ※ ※ ※ ※ ※ ※ ※ ※ ※ 雷: 昨天将作业写完,晚上看了刘若英的《征婚启示》。这部片子,很多人向我推荐过,但我对电影的兴趣已丧失良久,百无聊赖之下才找来看看。一个多小时,她就坐在同一个地方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话。对于那些应征者,除了“穷形尽相”简直再没有词汇可以形容。结尾有些老套,因为她心里总想着以前的男友,所以每次相亲都不成功。但实际上,那男人之所以杳无音讯地离开,是因为飞机失事,客死异乡。 记得你喜欢淡淡的生活,如今你却遇到了并非淡淡的感情,也许这就是真的缘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还是特殊的,让你为之改变,心甘情愿。 爱情的悲剧不外乎两种,不善珍惜,不愿等待。愿你与她是能够珍惜与等待的。 颜: 读你上次寄来的大作,果然是鬼东西,忍俊不止,有时间写一篇不那么正式的评论给你,就像高中上课时批驳你的爱情论文一样。当然,我的论文关键词会集中在各类“军火”上,你的文字和图表“理论”透了,不知道我是否有耐心看完。 最近收藏了一部《为你疯狂》,英文暂拼不出。如我以前的论断,坏的结局更意味着好的爱情——我也许悲观,但不麻木,我总会担心王子公主在美丽故事之后漫长难耐的凡俗生活。然而,这部电影却为我这类人提供了足够戏剧化、绝不普通而又不出人意料的完美结局,我常想,也许,这就是我真正想要的。 照例与无比重视周末浪漫的她煲了一个钟头,汇报衣食住行交友梦境等事,作短短的下周计划。听她在电话那头很响地打一个嘣,然后晚安,睡觉。 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是伟大的事情。 ※ ※ ※ ※ ※ ※ ※ ※ ※ ※ 三教四教之间有小片空地,仅容得下一个黄帽子电话亭。电话亭下球鞋、皮鞋、短靴、长靴不停地变幻,虽来来往往,却听不见足音,就像一段无声的蒙太奇,在我的烟圈里隐约上演。 抽完烟,我忍不住又上三楼。 楼梯越爬越高,我的心却像灌铅似的,压在原地,怎么挪也挪不动。 教室里自习的人很多,但我一眼就望见了她。她仍是那般精致,每个动作都很轻盈,像晚风拂过未名湖荡开的层层涟漪。 她似乎又在写信,我凝视着她,眼眶微微发热。 我极力挤进她的前排,对起身让路的无奈眼神避而不见。四教年久失修的木桌椅噼啪作响,似乎惊天动地地延续了一个世纪。不知她有没有抬头看我,我坐在两个书包中间,整晚不敢回头。 ※ ※ ※ ※ ※ ※ ※ ※ ※ ※ 颜: 虽已十一月,杭州却还有台风。 说来奇怪,我很喜欢太阳,却也喜欢台风,喜欢那种带给我父亲忙碌工作的狂暴台风,喜欢那种风云为之变色的昏暗的城市影象,喜欢那种风雨里让人清醒又沉醉的清新气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台风的季节里,没日没夜地懒在床上,窗外是沉重的暗黑,点起台灯,缩在灯光下孤单单地看一看老片或翻一翻《机器猫》,喝一杯板蓝根似的淡咖啡,有一种很特别的家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学里无人陪伴的周末傍晚。 雷: 你说的台风天,我也颇多记忆。其实你我的童年交叠在一起,不是吗?下雨的日子我会满屋打转,把平日收藏得妥妥当当的东西都拿出来玩。晚上或许会写些文字,看雨点打在玻璃上,被台灯的光映得泛黄。 小学时的大部分假期,我都呆在母亲单位的图书馆里。那是个位于楼梯拐角处的类似储藏室的小房间,每周逢一、三、五中午开放。很多母亲的同事,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会端着饭盒来借书。他们经常聚在楼道里聊天,要是谈得兴起忘了时间,到上班铃响的时候,就只好拿着没洗的饭盒和来不及归还的图书,又匆匆离去。然后管图书的老大爷会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摸摸我的头,给我一把钥匙:“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啊。”我总是拼命点头,仿佛怕他临时改变主意。那里的书很杂很旧,现在回想起来,真正适合孩子阅读的其实并不多。然而我喜欢那里,喜欢书架间那种上了年纪的气味,喜欢有铁闩有铜锁的那扇木头门,喜欢头顶能透进夕阳的唯一一面气窗,喜欢楼梯上来来回回的足音,喜欢像鱼一样在那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快活地游来游去。 最近有些想家,也不时想起P4、小叶、大嘴徐、王胖他们。 除了你,再没有和谁联系。你就像一条很细很长的线,在另一端,系着我的回忆。然后,我以往的生活就像花一样围着你绽开,透过你,我记着自己,爱着自己。 ※ ※ ※ ※ ※ ※ ※ ※ ※ ※ 她端起水杯走了。 我把写好的纸条压在她书下,匆匆挤出教室。 “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我是这么写的,毫无逻辑,毫无章法,毫无美感,但我再想不出其他表达。 我躲在走廊的阴影里,她端着水杯与我擦肩。 她走进教室,一直没有出来。 十点,四教第一次熄灯,这是“赶人”的信号。顿时,楼里喧哗起来。 再次灯亮的时候,走廊上,楼梯上,已如电影散场般,满是说说笑笑的学生。 我和搞卫生的大婶同时冲进教室。她还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 从四教出来,人群渐渐散开。她的裙摆在微风中摇曳,像夜色中流淌的华尔兹。 穿过大讲堂前的广场,我追了上去。但我还是犹豫,不觉中,脚步已与她相应。 “你是不是想认识我?”她转过来,毫无预兆。她微笑着,眼角弯弯,嘴角轻扬,连星辰也为之迷倒。 以前读楚留香,总想象不出张洁洁是怎样的女子,突然之间,长久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 ※ ※ ※ ※ ※ ※ ※ ※ ※ 颜: P4在一个语言学校做外教翻译的兼职,雅思刚考完,但英国太贵,会去澳洲吧。 王胖开口闭口都是游戏。大嘴徐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当差,这两家伙总在网上对打星际什么的。 小叶时不时去四中实习,在那里任职的希望颇大,已买了正式的西装,开始考虑攒钱买房。叶不像我,他对一个千里之外的小女人的漂亮、可爱、麻烦、任性没有半点兴趣,为了事业的缘故,连从前著名的同窗好友也不太关心了。一中的傲慢让他耿耿于怀,所以非要进四中,争一口气吧。 说到这些,你恐怕连表情也不会动半分,我总以为是这样,对于纯粹的生计问题,你会不屑;好像你的生存努力你的方式足以解决一切人的一切事情,只是我们,我和叶,做不到罢了。并没有特别想要这样指责你,怕是小人心理作怪了。该知道我是于人无害的,好比我特别喜欢的家蝇,煦暖的阳光里,有那么一个小家伙驻足手背肩膀跟你卿卿我我,或在眼前耍几个悬停侧飞的惊险动作,是不是很可爱呢?我现在的那位第一次来信就称“苍蝇”,很是明白我,终于成了我的猪笼草。 雷: 毕业后,与P4再没见面。前次她来北京,我在山西,电话里匆匆忙忙,连问候也只说了一半。一起加入合唱团的时候,她个子娇小,每次演出都要在脚底垫两块砖。你能想象我俩搬着砖头四处走的样子吗?很搞笑吧。不过进了高中,她就像不喘气似的一直长个,那晚在台上合唱《故事里的树》,她竟已高我半头。那时她总穿得松松垮垮,像个男孩一样,骑车也是飞快。有次演出结束她载我回家,半路没头没脑抛下一句话——“你怎么越来越美”——我心里紧张,好像做错了什么,又或许,真是那样。 你说的“Addicted to Love” 已经找到,看片时我笑个不停,想来你是自比那个瘦厨师——“在法国,我一钱不值,在这儿,人们捧着支票本对我说你多么有异国情调”——这么经典的对白,也难怪你深以为是。 ※ ※ ※ ※ ※ ※ ※ ※ ※ ※ 她住在31楼,那是燕园里的“公主楼”或“熊猫楼”,女生都漂亮而矜贵。 我不知她上午有没有课,只能碰碰运气。 31楼前很拥挤,原本的空地被两个车棚占去大半,只余下中间的走道,在树荫下更显狭长。 我去的时候,已有几个男生在楼门前等待,或站着,或蹲着,或倚着墙,或推着车。有人还提着早餐,多半是博实刚出笼的包子。不知他们是否有固定的地盘,也不知他们是否彼此熟识,我犹豫再三,停在了31楼与29楼的十字路口。从这里望去,29楼前著名的“###科学顶个球”十分显眼——缠绕的“D”与“S”在晨曦中泛着金光,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快8点的时候,楼前车水马龙,女生的嗓音、足音,自行车的铃声、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潮水般来势汹汹,却又如旋风般转瞬即逝。 楼前又回复了平静,走道上又出现了斑驳的树影。刚才站在楼前的男生,已被挤到身边。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但我总觉得那个眼神意味深长,或许带点无奈,或许带点自嘲,或许带点“同病相怜”的心照不宣。 在门口站得越久,心中越是忐忑,好在31楼的老太太进进出出,取报纸,打开水,写通知,对我们两个“门神”一直视若无睹。 再看表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10点的课,倒变成了半途而废的堂皇理由。离开的刹那,我真怕她从楼梯下来,因为我已全身僵硬,连嘴角都提不起来了。 ※ ※ ※ ※ ※ ※ ※ ※ ※ ※ 雷: 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上午一直在宿舍写论文。敞着窗户,不时瞟瞟蓝天白云。喝光了一瓶果汁一瓶牛奶。中午洗了头发,长到腰际,不够柔软,但很光亮。陈升的歌越听越喜欢。 颜: 最近睡不好,烟和咖啡过量。似乎每一次能望见冬天的时候都想逃离大陆,尝试我所陌生的地中海夏日午后——这大概与你只有勇气去想或梦的主题很一致吧。 ※ ※ ※ ※ ※ ※ ※ ※ ※ ※ 学一正对着小南门的男生楼群,比起学五的窗明几净,就像一个破落的大仓库,门窗简陋,光线昏暗,囤积着数十年的油烟味。鲜有女生,鲜有情侣,学一总是木然——座位上的风卷残云,心无旁骛;过道上的边走边嚼,顾忌全无。我与同屋虽日日抱怨,却从不肯为打饭多走一步。 或许是去得太晚,好多窗口已“打烊”。 “这么早就没菜了?” “难得来一次……” “都怪你拖拖拉拉。” “还有馒头。” “学一的面条好吃……”突如其来的女声,即刻捕获了众多视线。 她与四五个女生站在一起,说话间,已望向了我。 我端着饭盒,不知如何应对。 我努力微笑,却发现自己早已咧嘴。 我竭力出声,IQ、EQ却直线下坠。 她微微点头,那是礼节性的问候。 高个子的女生与她耳语,她似笑非笑地回应,其余几人凑过去听,她转身避开,众人便追着高个子刨根问底。 低语一阵,女生们都露出了然的表情。近十道目光,或有意,或无意,或率直,或含蓄,瞬间投在了我的脸上——那一刻,脸上纵有冰山,也会消融成海。 学一终日应付周边的“饿虎”,馒头、烙饼倒是越做越好。同来的女生聚在面食窗口讨论,她独自走到最里的窗口打了米饭。 “等你呢。” “走吧,走吧。”女生们嘻笑着,掀起门帘。 从学一出去,天色已晚。燕园一片灰白。 交叠的人影中,只有她的光,她的晕,她的无穷无尽的色彩。 ※ ※ ※ ※ ※ ※ ※ ※ ※ ※ 颜: 好难得读到你写的童年。不晓得你也是在图书馆“避世”的。那时确没有太多的书可看,大部分时间我都花在一份纸张最大的《羊城晚报》上。每天对着那几版广告着迷,还藏在最里排的长椅后将广告偷偷割下来,卡西欧、松下、索尼之类搜集了好多。另外便是小人书,现在家里《丁丁历险记》的珍藏就是那时“贪污”所得,如今厂子卖了,倒可以为曾经的坏事松一口气。 其实怀念更多的是那个职工阅览室。冬天有棉被一样厚重的门帘,室内有烧桑枝的桶状的锈铁炉,洋铁的管子弯弯曲曲通到窗外,炉上的水壶“噗哧”不停。书全垒在铁网后的高架上,杂志则用棉绳串了左角,摊在有斜板的低架上。夏天只有一个吊扇,悠悠转着,但并不觉热。管事的阿姨,平常对谁都冷冰冰的,在我小学毕业时突然上吊死了,据说是得绝症的缘故。现在想起来,是不是我的日子更黑白黯淡些呢? 平常和大嘴徐在师范里玩闹,爬上西面平台,隔河就是你家。周末时太阳大好再上红瓦屋顶,越过晒着的被毯,还能望见你房间的窗台。你在河边的家,我只去过一次,真的很像小静的家。 那天和徐留下来吃饭,你母亲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夹菜,撑死我了。 想起从前的日子,你总让我心动,似乎真能做我的妻子,与我一起过着梦想的小城生活。 对于从前,我总不记得少了什么,你也可以的。 雷: 读你的文字,总觉得我俩是活在彼此的想象中的。你所熟知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年前住在河边的那个女孩。我忽然十分恐惧,疑心这样的通信是否还有继续的必要。爱情在我这里已经模糊。我再没有目标,只有回忆,从回忆中绵延而来的习惯。 你想要的,你不愿死命追求。那是你的逻辑。 我想要的,我不能断然放手。这是我的悲剧。 男生个个喜欢叮当,却不是人人想做康夫。 其实你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与你一起做梦的女生如果不太聪明,那她就会幸福。 ※ ※ ※ ※ ※ ※ ※ ※ ※ ※ 走过三角地,总能发现她们学院的海报——形形色色的讲座,接踵而至的专家——我成了每场必到的“铁杆粉丝”,她却始终不来。 似乎又有一次冗长沉闷的演讲。听众们散落在最后几排,看书的,聊天的,听音乐的——没有丝毫研究热情,没有半点学术期待。主持人难免尴尬,竭力招呼大家挪到前排。演讲者倒也沉着,偶尔抬腕看表,偶尔举杯喝茶。 临开始,她侧身进来,一路躲过主持人热切的目光,挤进角落。 “你也来了?”有女生问她。 “班里分配的任务。” “还挺准时。” “班长特别交代——某些同学不要迟到。”她笑着,却没有不好意思。 “你好。”她并没有注意我,所以当我听见自己略微变调的问候时,也吃了一惊。 “你对这个专题有兴趣?”她迟疑一下,“其实挺空洞的。” 我不知自己是否在等待一个意外的表情,但我已无暇去想。 讲座中,她读信、写信,很少抬头。 ※ ※ ※ ※ ※ ※ ※ ※ ※ ※ 颜: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努力不去回想自己所放弃的。因为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无法衡量无法判断。我想我是骨子里乐观的家伙,因此对我而言,美好的结局是必然,悲剧如爱情反倒稀有并珍贵——你可以习惯地骂句“笨蛋”。 之后的一个学期,狠狠打工,只有一个想法压在心头,越来越重——写下我、我们,然后看清将来。一共写了两次,都是给P4的信里,很短,一如我的口头表达,然而特别的地方,却像是写给你读的。 没有你的消息。 暑假没过完去找P4。她执意离开,并且始终不愿承认我选择的人是她,一直是她。 你收到的“字体越来越像”的卡片,很早就预备的,不知她写了什么。 三天的流感后我花了两天成为一个单身的男人。 我的不坚强在于享有自由不足一天——我便认定需要有别的什么,阻止我想你。 没人敢说我喜欢做梦,包括我自己。你和叶是仅有的例外,但他总不能精炼。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雷: 耳边是某某学者略带鼻音而情绪激昂的演讲,眼前是你我永远无趣且支离破碎的文字。 我从不想知道你与P4的故事。 你知道我在等待,你也料定我不敢,因为看得太重,反而胆怯,始终跨不出一步。于是我越来越不甘心,终于在那一夜奋力奔去。 我总觉得欲死欲活寻觅到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所以当我冰凉的嘴唇触碰到你同样冰凉的脸颊时,故事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我转身离开,有眼泪滴在手背上,漾起一朵很小的水花,就像许许多多刻意迎合观众的电影结尾,婉约凄美——但真正感动的,或许只是我自己。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从杭州回来,还是梦见你。在梦中你总愿意为我放弃别人,很可笑么? 你从未说过“不喜欢”,我便把它当作“等待”的许可。你不用说“对不起”,这对我没有意义。“谢谢”是好的,那是对你的祝福。 ※ ※ ※ ※ ※ ※ ※ ※ ※ ※ 讲座结束,我和她一同下楼。 “怎么样?”或许是我的错觉,她笑得狡黠。 “嗯……”我就像一个被人说中心事的小孩,一时语塞。 她又笑,鼻翼微皱。 “回宿舍吗?我载你吧。”有男生骑车经过。 “好啊。”她转头与我告别。 31楼的灯都亮得温柔。 我望着那些窗口,再没有失神。 ※ ※ ※ ※ ※ ※ ※ ※ ※ ※ 颜: 狠狠睡了一夜,天放晴了,铺盖都晒了出去,把整个儿的苹果网站都下载了。 暑假里,可敬的父母又像当年怂恿我学画画那样怂恿我学德语——所谓的“走一条不同的路”,而我居然也像当年一样默默接受然后退却。“Einmal ist keinmal”,昨天在书店翻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没读也不打算读,但这一句还是溜进脑子甩不掉了。 去烟台那一个月,名义上是学德语,实际是为了向她证明共同生活的可能。然而,她决然分手,我也越来越明白自己走不了不同的路。一旦晓得什么是不想要的,便由着性子说了“不”——即使还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就这样,连同父母的又一个美梦,划归过去,然后渐渐忘记。真正的坏人,也不过如此吧。 好心情。 雷: 北京的天很灰,一夜秋风,落叶尽扫,光秃秃的树干,真像倪云林笔端的枯木。 拖拖拉拉,终于把论文大纲写好了。同屋有保研的,有考研的,还有与我一样准备找工作的。“保研的猪一样地活着,找工作的狗一样地活着,考研的猪狗不如地活着”——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流传的名言警句,把整个宿舍搞得气氛凝重。投简历之类还为时尚早吧,不过倒有不少公司来学校“开坛讲经”,言语颇为煽情,很有点“抢人”的意味。 去年冬天,把你寄来的书、信、画,还有你拜托你母亲织的袜子,一并收进铁盒子,塞在床底下。前一阵,辗转得知你与P4的故事,情不自禁,又把你的地址翻出来。 “对不起,刚接受了一张新船票。” 你的回答永远直接,而我也说出了有生以来最最狠毒的一句话—— “暂时不给祝福。” 你的恋情总是跨越时空,不觉辛苦吗? 或者,我去杭州找工作呢? ——开个玩笑。 ※ ※ ※ ※ ※ ※ ※ ※ ※ ※ “这一年我去你们学院选了这么多课,就是为了你,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深秋的黄昏灰得令人窒息。31楼门口,我望见了她与一个手捧花束的男生。我第一次见到穿拖鞋的她,碎花棉拖鞋,蓝色毛线袜。 “昨晚我见到了那个男生载着你……那个男生……他、他……我、我……”那些玫瑰不停颤抖,暗香浮动。 “你……你要和他在一起?”那显然是个腼腆的男生,他苦心积蓄一昼夜的勇气,已瞬间用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也不自觉地转向别处,仿佛被质问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望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我已经报考你们学院。” “我在找工作。” 我就像一个偷窥者,忐忑不安却欲罢不能。她的声音很平静,落在我心里,却如雷似电,仿佛牵扯着一场倾盆大雨。 沉默。他们彼此相对,却无话可说。 “呀,又有人给你送花。”有个高个子女生端着饭盒出门,眉眼间意味深长。 “那你……那你至少把花收下。”男生仿佛如梦初醒。或者,他的双手就像那束离开花圃的玫瑰,早已失去了知觉。 “谢谢。” 那定是我的错觉——满天星在她黯然的目光中,竟有刹那的闪亮。 我没有听清他们最后的对白,或者是无心,或者是根本不敢。 男生离开的时候,路灯已次第点亮。 她一直站在那里,垂着头,垂着手,垂着花。她专注地望着脚尖,若有所思。 她再抬头的时候,我已不由自主地站在她面前。 “怎么办呢?我好像又做坏事了。”她冲我微笑,眼眶却已发红。 我来不及开口,她已转身,只有棉拖鞋蹭上台阶的声音,在我耳畔一直回响,整夜整夜,挥之不去。 ※ ※ ※ ※ ※ ※ ※ ※ ※ ※ 雷: 那个你丢不开的深情女子,夜夜拨弄自己的玲珑心事,乍暖还寒最难将息之际,三杯两盏淡酒,和着细雨梧桐,点点滴滴,次第天明。你抛不开与她花开花落那些纠缠不清的情事,宛如挥不去隔壁忽隐忽现若断若续的声声呜咽,你舍不了与她春去春来那些辗转反侧的欢情,宛如推不开眼前冷落时节晓风残月的催发兰舟,你放不下她花开则喜,雾散而歌,在初春盈盈绿意里娇巧嗔笑的纯净,你忘不却她雁过伤心,雨来悲情,在深秋遍地黄花中衣带渐宽的诗情。 你爱她的率性聪颖,这是挡在我面前的一座山。 颜: 一周没有你的信——没见到往常的你,这样的情景在你我之间总是平常——对着空空如也的信箱发呆,似乎真成了弄口灯下抬着胳膊吸烟的周先生。 很好的周末,除了电影,还爬了山。然而收到这样的信,只好继续我的感冒继续我的发呆。 彻夜未眠,所以又写这样悲悦自己的文字?我不想隐约,但处境总如渡边,除了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 也许相识的十多年已让你逃不出“故人”的想法,你也从没感觉到自己带给我的“新”的刺激;其实在我,你总是生命中将改变而非拖累我的那个人。我们的不同根本在此。我总结过往,不自觉地忘掉,以新的方式画新的画,但求无一相同;你也总结,却不能允许生活有所变化,所以不能忘却,也不能不在心里嘴上坚持。 抱歉,好像在说,没信心的是你。一样地过着日子,甜、苦和大多的平淡,你总是不平。我辛苦吗,不,每时每刻,我都为自己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弄明所求而兴奋喜悦——只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为了这种明白,我近乎不计代价。 你总是温柔苦楚意欲低头的样子……希望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