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句直到最后一句_直到最后一句直到最后一句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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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句——直到最后一句

夏天过去了一半,在这个远离海洋的内陆城市里,依然是持续上升着的高温天气,早间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全年温度最高的一天,四十点五度,建议出行要做好防护工作。萧澈在手机持续震动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摸出手机,前一个电话刚好断掉,屏幕上显示着三十六个未接电话。他头脑晕重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潦草地套上校服。 出家门后走了没多远手机又震了起来,萧澈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然后就听到了高晨的声音,对方那边有点吵,好像正在跟什么人争执着。 “我开个玩笑你们这么认真干什么……喂!萧澈!我不是跟你说话!你等一下扯什么扯啊!我这就走!喂萧澈你搞什么鬼啊?人在哪里?” “在路上。” “路上你个头啊!今天是中考你还记不记得?第一科都快开考了!”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弄答案。”对方压低了声音,“等会儿里面把答案传出来给我,你速度过来!还有二十五分钟就不能进考场了。” “好。” 挂掉了电话,萧澈招停了一部出租车,从这里到考场一般十五分钟车程,肯定赶得及。可是十五分钟过去了,出租车自从拐过了一个红灯口之后就一直被堵在车龙里,将近五分钟的时间一点向前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等了几分钟,他忍不住开口。 出租车司机拿起一部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里面马上传来一片刺耳的杂音,就像收音机接收不良时发出的嘈杂又烦人的声音,可是出租车司机竟然边听着杂音边提出诸如“什么事啊”“严不严重啊”之类的问题,令萧澈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火星人的车。 “前面出车祸了。”司机关掉了对讲机,“挺严重的,好像死了一个人。” “吓?” “被机车撞到什么的吧……照这样看来起码还得多塞十几分钟吧。” “……哦,那算了就到这里吧。”萧澈说着,扔下一张钱然后扯过书包下了车就往考场方向跑去。 远处红色的灯光跟尖锐的警笛声闪乱成一片。 夏天过去了一半,连续几天的高温天气,让人即使把风扇开到三档穿着一件小背心也止不住满头大汗。半夜里空调不知道被谁关了,三点多的时候黎露就热醒了,烦燥着起身去找遥控器,明明临睡前还放在桌面上的这会儿却找不到了,找了好一阵,黎露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走进隔壁的房间里打开了灯。 “……干什么……”里面的人睡得正迷糊,睁开眼看见站在旁边的黎露,吓了一跳,“半夜三更你在这里干什么!” 黎露盯着女人的脸,“遥控器。” “……什么遥控器?!半夜三更的什么遥控器,你脑子有毛病啊!” “我不想跟你吵。还是你想逼我自己找?”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动到我是无所谓,动到里面那个你就死了,如果让你爸知道你半夜三更走来……喂!你要干什么!” 黎露没有搭话,一把掀掉了女人身上的被子,用力地把女人的身体往里扳过去,丝毫没有理会女人怒极的尖叫声,直接抽起了被女人藏在被窝里的遥控器。 “你好啊你!你存心不让我休息啊你!你还对我动手动脚!你安的什么心!” 黎露手里拿着遥控器,朝着还在嚷嚷个不停的女人嗤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等你爸回来你就知道死了!你别得意!等你爸回来你就知道死了!” “你想跟他说什么就尽管说,我倒要看看他是相信你这个臭婊子还是相信我。”黎露看了一眼女人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 重新躺回去睡了个回笼觉,也许是空调温度太舒服的缘故,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许多。黎露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从洗手台上抄起牙刷,一手刷牙一手收拾书包。 洗脸的时候收到了杨宇发过来的短信,说已经在她家楼下了。黎露一手穿着袜子一手噼噼啪啪地回过去。 窗外阳光猛烈,透过层层树荫落在这个有点阴暗的家里,隔夜的碗碟凌乱地堆在一起,好久没清洁的柜子上蒙了一层灰尘。黎露迅速地套上鞋袜,边整理领子边往楼下走去。 到了楼下的时候,杨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黎露,就朝她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再走上前去顺好她没折好的袖口。 “别管衣服了,快迟到了吧!” “不急。”杨宇边说着,手下边帮她整理着因为随便套上去而显得乱糟糟的衣服,然后抬起头,“走吧。” 在杨宇如来佛般安详沉稳的表情下,连一向急性子的黎露也只能露出没辄的表情,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无论事情有多么紧急,他也是这么不紧不慢的表情,就算是大火烧到了门口,他也会把被子叠好衣服穿好再跑到阳台上求救,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紧张,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放在心上,所有的大事在他眼里仿佛都是小事。从小就是这样,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在小学的时候,她为了逞威风逼着杨宇跟她一起走单杠,走到一半一个重心不稳就掉了下来,她自己倒是没事,可跟在她身后的杨宇为了救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小腿被地上突起的石块割了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直流,甚至看得到白森森的腿骨,当时围在旁边的小孩子看到这情景都吓傻了,有的在尖叫有的在哭喊,她也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懂一个劲儿地流眼泪。可相反杨宇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没有叫也没有喊,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平静地脱下外套绑在伤口上,然后对着哭得像个疯子似的黎露说:“你先找老师,去打120,完了再继续哭。” 而与此相反,黎露却是个标准的急性子,冲动狂,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越不让她做什么就越要做什么的别扭性格。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性格差天离地的两人能够做了九年朋友而没有发生过一次争执,连黎露自己也不大明白,她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吵不起来,因为如果你骂杨宇说“你是个神经病”,他也只会微笑着回你一句“嗯”。 因此,当公交车在半路上滞留了将近二十分钟没有往前移动过一厘米,杨宇不紧不慢、双眼放空地望着窗外的时候,黎露已经耐不住性子跑到前门处跟公交车司机理论。 “搞什么鬼,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恰好司机处于极度不爽的状态下,不耐烦地回过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啊,打电话问警察啊”。 “那是怎样?让我们在这干等?”黎露说,“你把门开下我们在这下车。” “这里不是车站不可以开门。” “不能通融一下?我们今天要中考的。” “那是你们的事,公司有公司的规定,我也没办法。”司机依旧是态度强硬地驳过来一句。公车里的人开始嗡嗡地议论了起来,坐在后面的人也站了起来,朝前面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车头的方向。 黎露火了,“你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是要去考试的,晚了是进不了考场的,缺考零分谁负责?你负责还是你他妈的公司负责?!” “就是啊!”“开门吧。”“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跟小孩子过不去。”“就没见过你这么死板的司机。”车里的人见状也纷纷抱怨了起来,只见司机的脸色越来越铁青,但为了挂住面子,依然死顶着不开车门。 黎露见状,知道接下来必定有一番僵持,她也不再跟他理论什么了,她本来就不是跟人理论的性格,于是她选择了最快捷的方法,走到后门边拉起杨宇,然后直直地望着司机,“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给我把门打开,要么我拿这边的锤子把玻璃砸碎然后跳出去,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杨宇看了黎露一眼,她手上还拿着挂在后门旁的红色小锤子,在五秒钟前,她用它打碎了车窗拉着杨宇跳了下去,然后没命似的大喊着往考场方向跑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正在被什么人追杀。 他们就这么在路人奇异的目光下跑了五分钟,直到黎露突然停下了脚步。 跟在身后的杨宇一时没注意,撞到了她的后背上。 “怎么突然停下……”他说到一半,就顺着黎露的眼光看见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在横倒的机车残骸前面,一个女人脸朝下地躺在地面上,从她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地面,无数的人在旁边围观着,大声小声地谈论着,喊叫着,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 跟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而与那个时候不同的是,这一次,黎露松开了他的手,朝着那个女人走过去,黎露走到她身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板过了她的身体,把她鲜血直流的脑袋往上托起一点,另一只手紧压住她腹部的伤口,然后抬起头,对着围观的人大声吼道:“看什么看!快打120!有没有人过来帮我压一下她的伤口,在救护车来之前,我们要先帮她撑住!发什么呆啊!听见没有!快点啊!快点啊!!” 夏天过去了一半,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全年温度最高的一天,赤裸的日光毒辣地照下来,沥青路面滚热发烫,烈日蒸腾着城市的每一寸路面,热浪层层地叠上来,远处闪烁着红色的灯光,闻讯而来的警察,从救护车上抬着担架小跑着下来的医务人员,车声、喇叭声、警笛声,在层层热浪中幻影般扭曲起来,唯有栖树的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丛林般广阔而密集地,重重地覆盖过来。 杨宇握住黎露的手,她的手上全是鲜血,一直在颤抖,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地,一直在颤抖,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低声地在她耳边说:“没事的,她会没事的。” 今年夏天在中考的第一天迎来了最高温,母亲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抱怨着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说着“怎么会这样啊”“有没有搞错哦”“那要让小孩子怎么考试啦”,父亲在一边“是是是”地附和着,到最后也忍不住说:“好了有完没完了你,心静自然凉!” 叶婷坐在书桌前温习了两个小时,其间母亲进来了四次,一次是端进来一碗炖了很久的天麻鱼头汤,一次是进来收碗并趁机检阅性地转了两圈,一次是拿进来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最后一次是进来催促她快点上床睡觉,为明天的考试养足精力。 “现在才八点半!” “八点半怎么了?我看报纸上说,考试之前一定要早点睡,养好了精力第二天考试才能发挥出好的水平,这是专家的建议嘛,有好处的啦。”母亲催促着,“好啦快点去收拾一下明天考试要用的东西,然后去睡觉。不要漏带什么啊,2B铅笔削好没?带四支嘛!签字笔装进去了没?起码三支啊。还有准考证?手表?橡皮?尺子?纸巾?干的一包湿的一包呀。水壶?再带两包炒饼中间休息的时候吃嘛,好像说带香蕉更好?” “够了够了……我不是去露营啊!” 可是同样的话,母亲依旧在第二天一字不漏地向叶婷重复了一次,在终于把一切收拾停当可以出门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拉着叶婷的手说“手机记得要关掉啊”“提前十五分钟进场做好准备”“就当是平时的小测验就好啦,不要紧张的”“涂答题卡的时候要看清楚呀”“考得好坏不重要的,尽了全力就好啦”“平常心,一定要平常心”,叶婷一连串的“好好好好好”地应过去,拿起书包就要出门。母亲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好像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要不要我陪你到考场啊?” “……不用了!走路二十分钟就到!” 虽然这么说着,可叶婷终究拗不过过份紧张的母亲,为了让她放宽心来,叶婷只好同意她陪自己走到考场门外。一路上,母亲都在耳边叨叨着重复了千百遍的注意事项,叶婷假装认真,其实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然后就在离考场还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车祸发生了。 叶婷到现在也无法描述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它就在她面前,就是一秒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拉着她的手往考场方向走了过去。叶婷的胸口好像被膨胀的棉花堵住了,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一眼前面的母亲,再看一眼身后的车祸现场,就这么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回,直到那个充满了鲜血的十字路口就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 “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打120……”声音里异乎寻常的颤抖跟仓皇,连叶婷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不用。”母亲倒是很冷静,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说,“管别人这么多事干什么?今天是中考,你顾好考试就行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影响到考试。” 试室刚一开门叶婷就走了进去,跟三个最早到的人一起。叶婷在找到座位之后就开始将准考证跟笔什么的一一摆好,再看一下手表,离开考还有十分钟,其间只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三四个人,叶婷盯着手表上秒针的转动,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 第一个骚动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什么?她变卦了?!找死呢是!”有谁突然在走廊上大吼了一句,叶婷吓了一跳,然后透过窗户往外望去,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因为有着相当的距离,在这里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阳光顺着屋檐斜切下来,照亮了他的半边轮廓,视线再往下一点,身上穿着的是一间很有名的中学的校服,平时身边的人,或者家长,或者老师一提起这间中学,总是竖起大拇指,说里面个个都是用功乖巧的好学生,个个都会考进省重点高中。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单肩耷拉着书包,胡乱地搭在手臂上,校服也穿得乱七八糟,领口开着,袖子太长,就随便折了几折,堆在手肘的位置,裤子也是又松又长,穿起来就有点拖拖沓沓的感觉,但因为人又高又瘦,就变得不是拖沓,而是……叶婷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能够形容的词汇,因为无论哪一个都不对劲。直到很久以后叶婷回想起当初那个随意地靠在栏杆上讲电话,有点儿目中无人的男生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温柔。 是一种嬉皮笑脸的,真真假假的,没有心也没有情的温柔。 “那你把她搞定啊,要不然叫那什么宁的女的发来给我……我不管你啊,总之开考了你就要把答案传出来给我。” 叶婷吓了一大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刚才这个男的大声嚷嚷着作弊的事?可没来得及让她有更多的想法,隔壁室的监考老师就走了出来,然后音箱里开始播放起“考前注意事项”,在音箱声音的掩盖下,叶婷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我开个玩笑”“扯什么扯”“速度过来”几句话。 “喂。”前面的人叫了一声,叶婷猛地回过神来,才看见对方手上的草稿纸,连忙说了声“抱歉”然后接了过来,再传下去。 音箱里开始播起考前音乐,一分钟后,随着一声刺耳的铃音,试室里就静得只剩下纸笔间摩擦的沙沙声。而第二个骚动就是在开考后大约二十分钟的时候发生的。 开始的时候只是听到一些隐约的嘈杂声,因为是一楼的教室,又离学校大门比较近,时不时会有些杂音也是难免,于是就没有怎么在意。可是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叶婷抬起头,看见连监考老师也走出了门口。老师一走,学生的心就开始散起来,靠窗户的几个人都侧过头望向窗外看热闹,叶婷看见三个人正站在门口跟门卫争执着什么,最激动的要数站在中间的女生,她的声音大得连叶婷这边都能听见。 “我说车祸!那边出了车祸你知不知道?四条街在那边都堵住了,这不是特殊情况是什么?!” “什么我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我捣乱了什么考场纪律,你这边定的什么鬼纪律?我不知道你这里弄的什么规定,什么迟到十五分钟不准进考场!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不在现场,你又没有看见那边是什么情况,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看看这些血!你看看这些血!全是血!她身上全是血!” 叶婷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因为离得太远,她看不见女生的表情,也看不见她身上的血迹,可是她知道那场车祸,就发生在她面前。 那边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女生气急败坏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老师这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叶婷注意到右边的男生拿出了手机,半分钟之后,斜后面的位置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 骚动后来是这样结束的。之前在走廊里讲电话的男生坐在自己斜后面的位置上,无视“考试时带手机一律作弊处理”的规定旁若无人地在考场里讲起了电话。 “你进不来?那怎么办?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在考场里作弊……不过我想这一科也考不成了。那好,我出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吃早餐。我没有吃早餐,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去吃早餐……” 坐在一边的叶婷听着对方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地讲着电话的时候,心想这人真不是一般的我行我素,还任性至极,连说话的方式也跟别人不同,别人是“我不想一个人”或者“我不喜欢一个人”,而他却坐在黑板上写着大大的“安静”两个字的教室里,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似的说“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在考场里作弊”。 就在叶婷这么想着的同时,那边厢的男生结束了他最后一句话,合上了手机盖,然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监考老师。 接下来发生的都是一些不靠谱的事情。男生无所谓地说了一句“那就取消我这科的成绩吧”然后绕过老师走了出去。女生在老师一句“不可能的你快点走吧”下突然激动地抓住了对方的领子,近乎蛮不讲理地指着旁边的男生说:“我进不进去都没关系,至少你要让他进去!” “他是为了我才搞到这么晚的他本来可以按时来到的他可以坐在里面考试的他也许已经做完半张卷子了他考完七科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地进最好的高中这也是他妈妈的愿望可是这样一来都被我搞砸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就让他进去好不好?就让他进去好不好!” 视线忽地被一片阴影所覆盖,叶婷转过头去,看见监考老师站在自己身边,正指着卷子示意她赶紧集中精力做卷。几个看热闹的考生也纷纷转过头来,把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 前后不到五分钟,试室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的沙沙声。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把人的各种感官都蒸腾得有些模糊不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叶婷总觉得在女生最后的言语里,是带着哭腔。 十年前的夏天。 叶婷时不时会想起十年前的夏天,那个炎热得出奇的像是幻觉一样的夏天里,有西瓜、游泳池、空调、冰镇的酸梅汤、防晒霜,有很早就亮起来的天空,有很迟才来临的黑夜。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幻,到后来,叶婷甚至不能够确切地肯定,那个属于他们各自人生的夏天,那个在记忆里变得越来越炎热,蝉鸣声越来越大的夏天,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一大早接到主编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个紧急的报道,要在明天早上九点前交稿。叶婷挂掉电话,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嘴里含着一口漱口水就冲出了门。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她从一个反战协会跑到另一个反战协会,全市大大小小十四个反战协会,她招停了二十一次车,打了四十四通电话,晚上八点的时候回到报社,手里拿着速记帮她记录下来的一百五十二页资料,叶婷把资料放在座位上,直接拿过两包黑咖啡倒进嘴里,就着一口水吞下去,然后就开始写报道。 时针指向三点。手边堆放的资料少了一大半,重要的就分成几叠放在旁边,不重要的直接扔在地上,一篇报道也接近收宫的状态,接下来就是润色,然后从摄影师发过来的图里选出几张再交给美工部那边的人去排就好了。叶婷心下松了一半,注意力一分散,马上就觉得异常口渴,想来已经七个小时没喝过水,是需要休息一下了,于是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就往茶水间走去。 深夜三点,偌大的编辑部里只零落地开着两盏灯,叶婷把两包咖啡倒进马克杯里,然后就走到水机边接水。日光灯晃在头顶上,脑子里还想着那篇报道的事,于是一个走神,水满了也没察觉到,溢出来滚烫的咖啡溅在手上,刺激了神经末梢,叶婷一个条件反射就松开了手。 马克杯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叶婷低下头看着洒了满地的咖啡,愣了很久,然后突然捂住了脸,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黎露,现在我总是在想,人生的路有这么多条,到底哪一条能够通往幸福的终点。 --我现在,正朝着你曾经的道路走过去,甚至疯狂地,飞奔了起来。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 中考的第二天比第一天降了二度,但依旧是炎热的高温。全市十几万的考生坐在大大小小的试室里,审题,计算,草稿,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答案。纸笔声沙沙地响动着,广阔而密集的蝉鸣声,一重又一重地覆盖过来。 在这个热死人的夏天里,杨宇从容地填满了最后一个答题区域,然后叠好试卷,走出了试室门口。高晨抬头看了一眼前座故意露出来的答案,然后填进了答题卷上。黎露看着压轴题的题目想了很久,签字笔在手上不耐烦地转动了数百圈,她揉了揉有点发痛的太阳穴,然后侧仰着头看着窗外蓝得发白的天空。叶婷目不转睛地盯着题目苦思冥想着,带过来的一整瓶水放在桌面上没来得及喝一口,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在水瓶上,光斑折射着一个角落,轻轻地投落在试卷上。 而在某一个考点的某一个试室里,监考老师从后门走进去,把正在做卷的男生叫了出来,站在外面等着他的是两个穿着警服的人。 “你是萧澈吧?我们怀疑你跟一起交通事故有关系,请你跟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 “各位老师、同学们,你们好!伴随着雄壮嘹亮的国歌和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我们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天,开始了新学期紧张而有意义的工作和学习生活……” 高一第一学期的开学典礼,校长冗长无聊的讲话在本来就已经很昏热闷胀的空气里持续地响起来,不断重复着“新学期,新××,新××”的句子以及在“下面我讲两句话”的幌子下无限延伸下去的“第一大条第N小点”,像一首强力催眠曲催眠着全校一千多名师生的神经。叶婷的头慢慢晃向右边,打了个哈欠,又慢慢晃向左边,再打一个哈欠,最后猛地向下低过去,惊醒了过来。 叶婷不安地向左右望去,还好大部分人都死鱼一样耷拉着脑袋,没有人留意到她刚才的失态。 校长还在演讲台上激昂地读着稿子,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递开来,可有可无地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叶婷弄了弄刘海儿,又发了一会儿呆,一片云慢慢地遮过头顶的日光,叶婷抬起头望过去,却已经流走了,烈日毫无保留地照进瞳孔,于是又马上眯起了眼睛。 持续了四十五分钟的校长讲话终于在一声“谢谢”后收场,台下一千多名仿佛昨夜吸毒过度似的无精打采着的学生在听到这个词之后马上精神无比振奋,随之报以无比热烈的掌声把正从台上走下来的校长硬生生地吓了一跳,脚一崴就直接滚了下去。 不过学生们并不在意校长是否滚了下去,他们在意的是终于可以解散了。于是不等副校长宣布解散的话讲完,学生们就非常积极主动地原地解散回班。叶婷也往前走了几步,跟着几个军训时混熟的女生一起结伴回班,途中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着,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互损跟一些八卦笑料,如同所有穿着校服的普通学生一样,九月的阳光在头顶上照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很明媚的样子。 然后在经过杨宇身边的时候,身旁一直在细声细语跟别人说着话的女生,突然爆发出一阵高声调的笑声,就在男生不明所以地侧过头来的时候,叶婷听见身旁的女生对自己说:“哎呀,太好笑了,你那笑话,逗死我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结交了新的朋友,跟她们一起说笑、八卦,一起去食堂,选修同一个体育项目,自由活动的时候分为一组;学习了新的科目,上课要记很多笔记,每一天有很多作业要做,隔两天就要买一本老师推荐的练习册,各门各科都有,在桌面上越堆越多。以前听别人说读书的日子都过得很慢很慢,像看云朵飘过天空那么漫长,叶婷想那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是流云,每一天上课下课,复习温习,笑笑闹闹,然后熄灯睡觉,时间好像流云飞过,可回想起来的时候,那些回忆却没有了细节。 叶婷的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导致了她会在跟人哈哈大笑之后突然沉默下来,会在说很多很多话之后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会在十字路口上停下来,忘了应该要去的方向。叶婷知道这些想法都很矫情,为赋新辞强说愁的那种,并不适合她。她是个这样平凡的女孩,一头在狭窄的小理发店里修剪出来的难看的短发,乏味的五官,略微浮肿的身材,中等的成绩,平庸的性格,没有任何特长,她就像所有平凡的女孩一样,你看见她,然后就迅速地忘记了她,你想象不出来她身上可以有什么故事或者任何特质让你记住她,她适合去做的事情,也许只有乖乖地长大。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因为在你的视线里,她不过是一个诚诚恳恳地应和着各种各样的八卦,普通地笑,每一天出现在教室里,后来你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她的报道,从而回忆起她来,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任何关于她的细节。 在班里女生们的八卦圈里,在流行的新剧与明星这些离自己比较远的事物之外,被谈论的最多的,就是近在身边的那几个人,比如杨宇,比如高晨。精于此道的女生可以抓住一个“帅”字臆想性地延伸出无数诸如温柔真诚善良可爱酷型正等等的特点,扯个三天三夜没完没了,但这些,都比不上她们谈论起黎露的劲头。 她在一出现的时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她是这样出众的女生,她高而瘦,如同海藻一样浓郁的长发,她的轮廓很深,又因为瘦,两颊几乎没有肉,眼窝深陷下去,露出凌厉的眼神,她走路的方式这样霸道,旁若无人,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跟她一起走进来的还有一个男生,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像一潭平静的水,水面无波,微风习习,安然地走在她旁边,宛如一对壁人。后来她们都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叫杨宇,而在开学以后的第一次测评性质的摸底考里,她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名的杨宇后面,考了五科,她的分数是477,张扬地印在排名表上,三个到处都是棱角的数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你很难不去注意到这么一个人,她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迟到,后来接二连三地旷课,她上课很少听课,多数是睡觉,或者是看书,有时还会听音乐,甚至吃东西。她喜欢吃所有新鲜爽朗的水果,听着果肉脆生生的声音灌满了耳膜,大多数老师都会容忍她在课堂上的出格行为,他们总习惯于宠溺那些成绩优秀的学生。有一次一个一向严肃的老师实在忍不下去了,委婉地指出了她的不是,可她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地吃着,沉迷于果肉的声音。除此之外,在这所校风严谨的学校里,她总是拒绝着学校要求的那些“清爽的学生的样子”,她从来不把头发扎起来,任由长长的头发落在两边,她不会主动修剪指甲,学校要求每周一都要进行仪容仪表的检查,指甲是检查得最严的一项,每个人都必须得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可是黎露从来不这么做,她执意地留着长长的指甲,像要保留一把锋利的刀。说来也奇怪,很多人的指甲是软的,长长了就会很容易地断掉,可是她的指甲却很硬,玉一样延伸在她原本就修长的手上,像一件完好无缺的工艺品,于是每个星期一,她都会为了她的工艺品而跟来检查的老师对峙。她跟他们对峙,身体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要射出利箭。叶婷总是看着她,她并不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她经历过什么,但是她好像并没有学会要怎么尊重人,没有学会妥协,也没有学会自己母亲经常挂在口边的很多“做人的常识”。 班上有一个很胖的女生,总是会遭到其他人的笑话。其实这些笑话很多都是没什么恶意的,纯粹为了好玩而说出来,像是说“你这么大只,帮我提一下啦,又不会死”,或者“你是吃什么能吃成这样的”“你壮得像头熊”“你的手臂比我大腿乘以二还粗”这些比较直接的,而更多的是一些惊异的,或者带着轻笑的目光,它们来自于陌生人、同学,甚至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有一次体检,大半天的体检下来最后要回班集合交表,等人齐的那段时间大家都比较闲,于是就聊了起来,有个人问了胖女生一句“为什么刚才检查到内科的时候你人就不见了啊,这么迟才回来,去干吗啦”,胖女生尴尬地说了几句借口来掩饰些什么,能掩饰些什么呢,聪明的女生一看就知道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抢过胖女生的体检表,在体重的那一栏写着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让她忍不住惊叫了起来:“我的妈呀,这是真的吗?”她重复了一次那个数字,“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重的耶!”她说着又多次重复了那个数字,惊讶地边叫着边把体检表转给别人看,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这个数字的震惊。黎露是在那个女生抢过体检表然后开始惊叫的时候站起来的,她很早就体检完了,回班坐在座位上听歌看书。叶婷记得黎露站起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挂着耳机,她很快地走到正在惊叫的女生旁边,然后莫名其妙地一脚踢掉了女生的椅子,看着女生拿着体检表不明所以地跌坐在地上,黎露对着她说了三个字:“吵死了。” 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她就像水藻一样,按着自己的方式草率而凌乱地成长,不懂得婉转地表达,也不懂得温和的方式,她的本质是这样激烈,接近于毁坏,边缘是尖锐的锯齿状,强硬地割伤了这个世界的表面,流出了黑色的虚伪的腐烂的汁液。她强烈、我行我素,她是坚硬的,这是她的壳。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很难不去注意到她。 可是有些注意是美好的艳羡,而有些注意是恶毒的药汁。对黎露投过去的关注的目光,大多数属于后者。 “老师写错个算式,瞎嚷嚷什么?好出风头,把自己当什么了?成绩好了不起啊?她以为她是谁呀!” “她就是个骚货!别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背地里勾引男人呢!你说她为什么老旷课?听说是因为晚上去上班来着。” “呸!好脏!” …… 空穴来风的恶毒言语,从刚开始的寥寥几句,变成每一天都能够参与到的热门讨论,叫做黎露的女生,仿佛成为了全民公敌一般。其实仔细想想,她也不是真做过什么坏事,自己也没必要参与进这些话题来,但当所有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如果你走向另一个方向,哪怕只是停下来,你都会变成不正常的、奇怪的、理应被排挤被攻击的人。叶婷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在所有人都说着黎露有多不好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边点着头一边说:“是啊,上次我跟她在走廊上碰见了,招呼都没打个,没礼貌,没家教!” 就在叶婷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上午,对黎露的冷言冷语的沉默攻击升级成了实际行动。上午第二节数学课的时候,一本作业本在班里女生的手上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几乎每个人都发挥了自己最离奇的想象力在本子上用各种形式各种图案表达了“贱货”“傻×”“别侮辱了狗”之类的意思。传到叶婷手上的时候,她认出了这是下节课就要交的英语作业本,作业本的封面上写着黎露的名字。 “婷婷你要写什么呀?”旁边的女生凑过头来。 “……不写了,我想不到写什么……” “为什么呀?别呀,写点什么吧,不难想的啊,怎么狠就怎么写吧,啊?你写啊,全班女生都写了的,你不写是不是想告密什么的?还是说你站在她那边么?” 讲台上的老师在叨叨了一大堆函数定义之后,在黑板上写出了一道题让下面的同学开始做,原本还有点悄悄话的吵声的教室马上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纸笔间的声音轻轻响动着。叶婷看着黑板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手边的签字笔,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行斜斜的字。 “去死吧。” 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故事,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被关在他漂亮的城堡里,城堡里有最美味的食物、最漂亮的花园、最温柔的侍女跟最温暖的床铺,可这个王子却一点都不快乐,他每天都透过窗口望向外面的世界,可是他的花园实在是太大了,怎么望也望不到外面。于是他就每天在城堡的最顶层大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从小时候一直喊到成年。 后来,王子的坚持终于感动了精灵,精灵飞到王子面前,她跟王子说:王子啊王子,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王子说:我要出去,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精灵答应了他,然后打开了锁住的城门,放王子离开了他的城堡。 第三节课一上课的时候,老师就叫把作业从后面传上来,然后逐排逐排地点收,轮到黎露那一排的时候,众人明显都屏息静气了起来,她们看着老师点完作业本后皱了皱眉,然后望向黎露。 “黎露,你的作业本呢?” 这个夏天在叶婷眼里是漫长的,仿佛跨越了很多很多个光年一样。在这个漫长的夏天里,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她梦见自己拿着高分的成绩单回家,妈妈看到后眉开眼笑的样子;她梦见自己成为那种让人羡慕的,跟谁都玩得来的女生;她梦见自己小时候闯了祸,打破了邻居家的玻璃,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跑开,她跑啊跑,笑声如同连绵的山谷,头顶是蓝得一触即碎的天空。 而最近,她开始频繁地梦见中考的那一天,她梦见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她往自己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就被飞速驶过的机车撞倒。在那个炎热得出奇的夏天里,肉体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一次又一次,像一句诗,或者一首歌。 那个梦境在后来的重复下变得越来越模糊,像隔了一层雾,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不可闻,但感觉却变得切肤般清晰。叶婷觉得,当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身体中的某一个部分也跟随着一同死去了。 那次事件以出乎意料的轻描淡写结束了,策划起这次事件的女生,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本写满了恶毒言语的作业本并没有被黎露本人看到,才致使她可以如此从容不惊地一笔带过。 “我觉得可能还不够狠,应该来点更狠的!” “要怎么做?” “在她书上涂辣椒水。” “把她的书包扔了,看她什么表情。” “整死她,呵呵。” 放学路上,几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再次整治黎露的方法,叶婷跟在一边默不做声地听着,直到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才各自乘车散开。叶婷所搭乘的公交车班次比较少,等了二十分钟才来到,每天这个时候,公交车上都很挤,而车外,则到处都在堵车,叶婷表情僵硬地扶着旁边的栏杆站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车流如同蜗牛般缓慢地爬行,混浊的空气滞留在车里,仿佛时间连同整个世界都停顿了下来。叶婷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炎热多梦的季节里,天空的颜色迟迟不愿暗下来,叶婷站在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恍惚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多年前那个童话的结尾,在那个美丽的童话中,王子终于走出了城堡的大门,可只是那么一秒,疯狂的管家跟侍女们冲出来拦住了王子的去路,他们杀死了精灵,把王子捉回了城堡。在童话中明媚的阳光下,叶婷看着城门在王子面前缓缓关闭,他伸出手,可捉到的只有空气。 十月底,炎热的夏天迎来了它的终结,在第二次月考之后,班里按分数排名进行了座位重组,重组好的座位表被贴在黑板旁边,下课的时候一堆人冲上前去看,叶婷也是其中一个。她逐行逐行地扫寻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最后一排的倒数第二行里,看到了她跟黎露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高晨并没有去参加开学典礼。当校长在讲台上激情四射地致着辞而台下集体昏死着的时候,高晨正坐在市初级人民法院某个法庭的旁听席上听着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 他看着萧澈,后者沉默不言地坐在被告席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件过于宽松的黄马褂穿在身上,下身是一条灰色的棉布裤子,整个人跟半个月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脸上有还未消去的淡淡的淤青痕迹,估计是来自于看守所的某一次“例行公事”。 察觉到自己的目光,萧澈侧过脸来望向自己,像一株沉默的白杨,可只是那么一个瞬间,站在侧面的警卫稍稍向前走了一步,跟对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挡在了高晨跟萧澈中间。 庭审还在继续着,合议庭上坐着三个人,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之后,审判长就开始按着程序确认着身份成员权利义务等等,原被告律师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沉默地翻着案上的卷宗,旁听席上零落地坐着三五个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小声的讨论掺夹在审判长的声音里,高晨看着眼前这个略显肃穆的场景,恍恍然看到了一年前的夏天。 好像也是这么个夏天,持续不断的蝉鸣声隔挡在层层高墙之外,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法庭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争辩的声音,法槌敲击桌面的声音,甚至是尖厉的叫声,在屋外不断攀升的气温里,仿佛要爆炸一样。他清楚地记得关于那个夏天的全部细节。 那一次他没有让萧澈有事,这一次也绝对不会。 无论如何。 萧澈跟在带组的警察后面,穿过了几道铁门,又回到了监室里。 监室里的人看见萧澈回来了,都有些吃惊,有点相熟的就走上来问几句庭审的情况,也无非是“为什么回来了”“判了没有”“要等二审吗”之类的问题,在得到“还有些证据没办法当庭认证”“等二审吧”这样的回答之后,人们就逐渐四散开去,继续坐在龙板上。 监室在一阵小小的骚乱之后又恢复到平静,大多数人默不做声地坐在龙板上,偶尔有人起身到厕所,或者小声地说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坐在龙板上等着吃饭看电视。 萧澈坐在龙板上,太阳在过午之后呈着一个越来越倾斜的角度照进来,他看着明暗两条弧线的变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监室里传来一阵响动。他抬起头,原来是来了个新人,监室里的人都沉默地坐在龙板上看着新人,然后很有默契地等警察一走开几个人就冲上去一顿穿心捶肺的暴打,暴打过后继续回到龙板上呆坐着。萧澈看着新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心里面并没有太大的想法。就如同这个单调而乏味的看守所生活一样,连对新人的暴打整搞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程序,嬉笑过后,萧澈有时会恍惚地看到,有一片灰色的空气无声地落下来,郁结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然而他们只是用笑表示着不介意。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警察进来发信,在每个监室的铁门前喊着谁谁谁有信,谁谁谁有包裹,被叫到的人就小跑着前去拿。这似乎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能够收到外面的家人或者恋人给自己寄来的东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都与他无关,他知道不会有人寄东西给自己,高晨会把钱存进看守所的折子里,因为不允许探视,会让律师把话带给自己,也会为了自己这件事四处奔走想办法,但他不会寄信过来,信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属于那些他并没有拥有过的,叫做亲情,又或者是爱情的东西。 萧澈默不做声地坐在龙板上,看着对面铺那个不知道进来了多久的人笑着打开了一封信,然后咬着牙慢慢地流出了眼泪。 “喂,你也没有收到东西?”旁边相熟的林力推了推他的手肘。 “没有。”萧澈说。 “我也没有收到东西,我根本不可能收到东西。”林力说着笑了笑。 “嗯。” “喂,你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我也不清楚。” “放心吧,交通事故不是什么大罪,很快就能出去了。”林力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欸,外面有人在等你吗?” “有个朋友。” “朋友啊……朋友也好。不像我,我就是一个人,没有人等我,不过这倒也干净,不用连累人。” “……嗯。” “过几天我也要开庭啦,不过我的案子不像你,我是铁板钉钉的,现场被逮,没得拖,应该会判个十年吧,判完直接上山估计就没时间跟兄弟你道别了,来一口?” 萧澈接过烟,沉默了一阵。 “有没想过出来之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坐完出来,你现在才二十五吧,过个十年了不起就三十五,表现好点减个几年的也许才三十出头。”萧澈说。 “开什么玩笑呢……我不知道,坐完出来人生也就完了吧,你做了错事,在那种地方待个几年,出来别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我认识个人在里面坐了几年,出来找不到工作,于是再犯个事进去坐多几年……哈哈……”林力笑了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吸烟。 下午三点多钟的监室里,阳光顺着高窗投射进来,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粉尘,扩成灰蒙蒙的一片。每一个监室里,穿着黄马褂灰棉裤的犯人们音量或高或低地说着话,巡视的警察拿着警棍在过道上走过,偶尔敲击几下旁边的铁栏杆,发出“咣咣”的声音。 而在一个消失了声音的角落里,林力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没有熄尽的余火烫到了手指上。 “你觉得……人做了错事之后,真的能够重新来过吗?”隔了很久,林力突然这样说道。 一审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二审前一天的晚上,从晚饭过后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差不多十点的时候有人来关掉了电视,监室里的人吵了一阵,然后准备熄灯睡觉。萧澈一边想着明天二审的事,一边躺了下来,没察觉带组的警察走了过来。 “喂,你,跟我来一下。” 萧澈跟在警察后面走,看守所里已经熄了灯,只有过道上的长明灯昏暗地照着,他不知道警察在熄灯之后要带他去哪里,直到警察打开了探视室的门。萧澈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里面的人,他愣了一下,喉咙里翻滚着无数个音节,最终低低地说了一声:“是你。” 探望室的铁门砰一声关上,带自己进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到角落里。萧澈看着对面的岑晴晴笑了笑,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她的声音隔了一层防弹玻璃,也隔着将近一年的时间,再听起来,仿佛有些不真切。 “没有想到是我?” “不是。” “哦?”她挑眉,“你早就知道是我啦?” “我记得我以前都把东西放在你那里的。” “嗯,因为你总是会漏东西,去考试也不记得带学生证。” “……晴晴,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你不知道,是吗?”岑晴晴笑了,“你虽然说记性不好,但我想你总不至于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记得。” “那你也应该记得我想你去死。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死?” “去死吧。” 黎露翻开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练习本,上面三个斗大的字,叠在各种颜色的字迹上,站在门边的杨宇朝自己这边招呼着,她应了一声,把练习本连同其他书笔一起收进书包里,然后走到杨宇身边。 “走吧。” 搭过五站公车,再走过两个街口,在交叉路口上跟杨宇道别了之后,黎露就拐进了路边一间保健药房里,买了一瓶含有水飞蓟的保肝药。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她知道父亲在机关里老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酒是局局必有的,推也推不掉,喝酒伤肝,最近父亲老说身体不舒服,肝痛什么的,所以就一直寻思着买点护肝的药给他。 买完药的路上,黎露特意去礼品店里买了个礼品袋,把药装了进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想起礼物拿在手上会不会太显眼,于是匆忙把包装好的礼品盒塞进书包里,然后推开了家门。 叶婷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快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叶婷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一边,洗个手就坐到饭桌旁边。桌上摆着蕃薯叶小米粥等一般人家很少出现的菜色,因为妈妈是个注重健康、追求完美生活的人,前些年还特地考了个营养师的证,虽然这对她的工作没有什么帮助,但并不影响她把学到的东西身体力行地在家里实施并且推广到所有她能够碰见的亲戚朋友身上。 “多吃点绿色的东西对身体有好处……别老夹肉!”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手,“对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吧。” “嗯。” “同学还不错吧?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请来家里玩玩嘛!” “嗯嗯,有机会。” “学习还跟得上啊?……欸,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英语,我跟你说啊,这英语就是要多背单词,你不背单词……” “妈,吃饭能不能不要说话。” “你怎么说话的呢?那你平时倒是跟我说说话啊,每次跟你说话都一副要死不活的咸鱼样,除了吃饭的时候还有什么机会跟你说话?我真是……你考得不好,考到一间烂高中我也没有怪你了,现在问几句都不行吗?” “我吃饱了。”叶婷放下碗筷,走回房间里,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这还是我的错啊?”母亲有点压抑不住愤怒。 “你也不要这么说孩子。” “我说她什么了,我不是一直跟她说考差了没关系考差了没关系,只要尽力就好了,我没有怪她,我没有给她压力!可你看她那是什么脸!”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都不知道亲戚朋友问我‘你女儿考上了哪间高中’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跟她们说,你知道吗?她自己考得不好,丢尽了我的脸,现在还摆脸色给我看!” “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养女儿养女儿吧,养什么女儿啊,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打掉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叶婷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跟笔袋,坐到了书桌旁边。她翻到了今晚要做的那一页,然后拿起笔慢慢地写了起来。屋外的争执声混和着渐渐响起的雨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日光灯照在手上,在纸笔间形成了一个倾斜的阴影,叶婷看着习题上的条件跟设问,一步一步地罗列解答下去,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清楚纸上的字。 --黎露,难过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响动,黎露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地从书包里拿出礼物,藏在身后,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当父亲打开房门的时候,黎露有点忍不住喜悦地叫了一声“爸--”,可还没等她把“生日快乐”这四个字说出来,父亲就突然扬起了手,一个巴掌重重地掴了下来。 “你干吗半夜跑去打你阿姨!你什么心态你!她还怀着孩子!她一个孕妇经得起你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有没有人性!” 黎露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父亲,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 --我会笑。 泡澡泡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高晨伸手拿过手机,是李律师打来的电话,说的是明天二审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虽然他的学生证是出现在现场,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作证的话,警局之前也没有足够的证据签下逮捕令的是吗?” “对的对的。”电话那边说,“而且这个案子啊,挺复杂。交通肇事倒是钱就能够解决的,但现在是肇事逃逸,撞到那个人又在医院里昏迷了几个月,也不知道死不死得了,如果我们的不在场证明被他们那边的证人推翻的话,弄不好要坐个几年啊。” “……那萧澈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他知道,我跟他说啦。” “他有没有说是谁陷害他的。” “这倒没有啊……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高晨从浴缸里站起来,裹了件睡袍就摸着黑走到客厅里,“那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欸?那……” “总之你明天就好好辩护吧,我会处理好证人的事的了。”高晨挂掉了电话,再迅速地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响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如果这个时候客厅里亮起了一盏灯,又或者是天空中划过一道闪雷,我们就能够看到高晨此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怨毒的表情。 “爸,你马上帮我办一件事。” --因为我知道,在很多很多的痛苦都过去了之后,幸福就一定会到来。 --为了迎接幸福,此刻的我,必须保持微笑。 岑晴晴是冒着雨回到家里的,之前出门的时候还没有雨,一时大意也就没有带伞,哪知后来雨突然下个不停。 “倒霉!”岑晴晴嘟囔着,扯过一条毛巾擦掉身上的雨水,“沈威,沈威我回来了!那个车祸的事啊,我帮你搞定了,百分百搞定了,只要过了明天就万事OK了,喂沈威?你在吗?沈威?”岑晴晴一边叫着男友的名字,一边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沈威一动不动地,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对高一四班的全体同学来说,十一月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即将到来的期中考。校领导对这次期中考特别重视,因为据说这一届的生源比往年的生源都优秀,有很大的机会能把升学率提到95%以上,加上正在修建的四千人体育场,在软硬件都搞上去了的情况下,估计两年后就能批下省重点的申请。市七的校长对省重点这件事非常看重,每周的周一集会上都会重复“因为我们不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就更应该比他们努力一百倍”“考不上大学的人没资格读高中,选了高中就一定要考上大学”“靠实力说话,靠成绩说话”之类的观点。因此市七中虽然不是什么重点中学,但却比其它重点甚至全封闭的学校管得都要严,连对高一新生的期中考安排也是,“一切按高考程序来”“全级后多少名要参加寒假补课”“要尽早培养竞争意识”,一时间弄得人人自危,生怕考砸了假期都没了。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插班生萧澈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班与班之间,年级与年级之间,流传起这样一个传言,所谓传言,表达起来的形式都是多种多样的,述诉起来的口吻也是千奇百怪的,但无论如何,传来传去,核心却只有一个。 身为当事人的高一四班是最后得知这个传言的。叶婷记得,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休时段,在陪女友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后,就看见班级里像炸开了锅一样,东一群西一帮地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女友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连饭盒也没放下,就拉着叶婷顶着她那强大的八卦之魂凑进了人堆之中。就是在那一个午休,在全校流传了多日的传言终于侵占了最后一个领地,整个市七中,包括三个年级二千三百多人,都知道高一四班将会有一个新的插班生转入。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是,传言总会有这样一个“但是”来阐述它为何有资格流传开来,在市七中里,这个但是后面跟着的,关于整个传言的重点则是“他有过前科”,甚至有人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在这里,无论是“前科”还是“杀人”,这些字眼都是与纠缠在学业与早恋当中,最多涉及一两件好斗打架记过这样的事情的普通的高中生格格不入的,不仅是格格不入,甚至是毫无关联、八杆子打不上的。因此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就迅速激起了众人的无限联想,他们结合起平时看过的武侠小说、港台常播放的几部黑道影片,像《古×仔》《×间道》《大佬×》,等等,甚至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对这样一个人作出了种种充满想象力的猜测:有人说“他生长在一个阴暗的家庭”“从小就有犯罪倾向”“跟道上的人很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或者“他身上在几次斗殴中留下多处刀疤”“胸前有巨大的××刺青”“一双阴森狡猾的小眼睛”,甚至“他身高六尺八,力气如熊”“杀人如麻,刀一出鞘,必定见血才收,江湖人称……”这是完全不靠谱的。在名叫萧澈的男生正式转入市七中前的半个月,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言,已经在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里广为流传,这种种的传言,在历经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才终于在一个上午里减弱了势头。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一上午,在结束了每周一例行的晨会之后,叶婷随着四散的人流回到了班级里。在班级里,早点回来的人有在整理第一节课要用的书本的,有的正忙着借作业来抄,也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这个秋日的早晨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而随意,直到五分钟后班主任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如果要去这么形容当时的气氛的话确实有点夸张,而事实是,当班主任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的时候,班上还有点吵闹的人慢慢地静了下来,目光渐渐聚集到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身上。那个时候叶婷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当时不止是她,全班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虽然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来。 果不其然,班主任在大家都静下来之后,在讲台上说了一句“让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生越过台阶在讲台上拿过一支粉笔,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 萧澈。 是比想象中要纤弱得多的男生,虽然用纤弱这种词去形容一个男生是件不太适合的事,但放在这个人身上,却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语句。这个在传言里高大魁梧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生,看起来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简单的男生,跟凶狠扯不上关系,跟前科扯不上关系,跟杀人更扯不上关系。他很简单,从发型到五官,走路的样子,手举起来,写完字,再缓缓地垂放在黑色的裤管旁边,一举一动,整个人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好似一株沉默的白杨,纤细而长,立在一片景致荒凉微微皲裂的黄土上,看着你。 好久好久,班里没有一丝声音。 所以说,传言就是传言,跟现实是有差距的。就像传言中难相处、心高气傲、惹人讨厌、极度可恶的女生一样,同桌了一个月下来,也没有觉得她有多难相处,有多心高气傲,有多惹人讨厌,但对她的针对却一直存在着,从涂改的作业本、课本,到当面的冷言冷语,但都因为黎露本人的毫不在意,再加上男生一派并没有参与进来,所以这种针对一直都处于小打小闹的阶段,加之后来有关于插班生的话题,于是就慢慢地淡化了下来。叶婷也从一开始被严肃地警告“绝对不要跟她说话”“你跟她是同桌,但跟我们才是朋友吧”之类的,变成“无所谓啦”“不要说这些没意思的事嘛”。 从那之后,叶婷才跟这个同桌有了多多少少的交流。不过要说是交流,其实也颇为牵强,只不过是几句平常的对话,像“借我一支笔”“老师刚才在说什么”或者“下一节是什么课”之类的,而大部分时间,黎露不是在睡觉,就是不见了人影。时间的步伐一如寻常,波澜不惊地走过,就如同许许多多个委靡的毫无色彩的昨天一样,重复着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对白。 “下一节是什么课?”黎露在下课铃声响起后终于醒了过来。 “唔……英语。” “哦。”黎露说着,收拾起了书包。 “……你要干什么?” “逃课。”女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把收拾好的书包拎在手上,站了起来。 后来,叶婷常常会回忆起年少时许许多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抽烟,第一次打架,第一次交朋友,第一次绝交,第一次逃课……这些林林总总的平凡无奇的第一次,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没有,但却在往后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发出奇异的温暖的光芒,填充了她的整个少年时代。 叶婷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下来,当黎露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说“你要不要一起来”的时候,毕竟自己虽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好学生,但从小到大,没有旷过一次课、没有缺交过一次作业,连迟到请假也是少之又少的,多少也算得上是个让人省心的乖学生。为什么会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 “上来吧。” 在跟着黎露穿过半个校园爬了七层楼终于到了旧校舍的顶楼时,熟练地爬上了楼顶平台的黎露朝下对自己喊道。叶婷抬起头往上看,因为逆光的缘故,只能看见黎露黑色的侧影,头发被风吹向一边,叶婷摇了摇旁边的扶杆,然后顺着铁椅爬了上去。 大概是全校最高的地方吧,从这里能够看得见大半个校园,苍蓝色的天空、云朵就像在视平线上,秋天凉爽的风灌进校服里,所有的声音都离这里很远,只有风吹过铁门的摇曳声轻轻地响起。 叶婷躺下来,闭上眼睛。风声就像幻觉一样,广阔又渺小,压在眼皮上,觉得自己像在看不见尽头的海洋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婷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黎露坐在自己的旁边,曲着膝盖看向云海的深处,就像童话故事里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灯火的女孩一样。她心里一动,手伸过去握住了黎露的手,黎露微微地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是一片顽盛的水藻,一直以来凭借本能来生长,在混浊的水面上繁盛出深深的绿,却是没有根的。黎露默不做声地过了很久,然后默默地回执住她的手。叶婷感觉着她指尖的冰凉与掌心的些许温暖,就像多年后深陷在寒冷的黑夜里仍然毅然朝她伸出的那双手一样,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世界这样孤独得令人心酸,却依然有脉脉的温情存在。 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时候,叶婷是惶惶不安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像是逃课这种事在事后必定要让老师捉去教训一顿甚至叫家长的,却什么也没有发生,问起才知道是杨宇利用了职务之便帮她们掩掉了这件事,而且看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了。 那么,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自然地会有第二、第三次,就像你开始不敢想象自己能够做成一件事,但当事情真的成为现实之后,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慢慢地,你开始习以为常,成为了一种习惯。叶婷习惯了跟黎露一起逃课的日子,在她们渐渐熟稔起来的每一天里,有时候她们会一起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轧马路,为了一点无聊的小事两个人笑个不停,人多的时候,就牵着对方的手或者挽着手臂以防走散。有时候她们会在天台上聊天睡觉或者看书,黎露对于书似乎有一种异常的痴迷,如果她手上有十块钱的话,她就会把这十块钱都拿来买书。她有很多书,被老师称为课外书的闲书,或者是一些写着 “新闻学理论”“大众媒介研究”之类大部头的书。她习惯了每一天都会看书,到哪里都要带着一本,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看书的时候,她会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叶婷曾经在她读书的时候叫过她的名字,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本来就是一个兀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自顾自活,多少有点目中无人,而现在,她则离这个世界更远了,也离自己更远了。 叶婷伸出手掌挡在她眼前。 “走啦。” 有些时候,她们会换上便服,搭上公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这个城市最有名的Z大学里听讲座。 讲座多半都是面对新闻系传播系等公开的专业讲座,会去听这种讲座的原因是黎露。叶婷记得黎露第一次对自己说以后要当一个战地记者时的神情,她说我要当一名战地记者,首先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记者,然后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甚至是很轻,却是坚定的。她说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我要”,不是“我想”,不是“我希望”,就像刚开学时化学老师对这个时常缺勤的学生非常看不顺眼,于是在课堂公开断言“像这种吊儿郎当的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好化学”的时候,黎露是这么说的,她说“那下次考试我要拿化学全年级第一”,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呢,七中虽然别的科目不行,化学科却是市里有名的强人辈出,她在班里考得再好,毕竟是普通班,比不上一班二班那些重点班,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笑话一样,于是全班包括老师在内都笑了。可下一次考试的时候,她拿到了化学的年级第三,跟第一名只差了一分。 好像总是这样,那些说出来像是个笑话的,感觉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她总是能不带一点怀疑地说出来,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在黎露的带动下对新闻专业慢慢有了一些认识的自己,开始意识到要当一名战地记者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个职业,甚至不是简单地“不要命”就能够做好的,所以还是早早放弃的好。可是当黎露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羡慕。 那个从不记笔记的黎露会在六百多页厚学课本上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记满了笔记备注,那个上课从不认真听讲老是睡觉的黎露会在三个多小时的讲座里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讲,甚至没有离开过座位半步。看着她所做的一切努力,自己没来由地会感到有点羡慕。 日子平静而缓慢地过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唯一算得上有点波澜的事情,也就只有十二月初去听讲座那一次。因为是上公共课用的大教室,人本来就多,也不点名,想要混进来不被发现是很容易的事。之前跟黎露就已经试过一次,但坏就坏在这次多带了两个人,自从这两个人在教室里现身之后,每一排里几乎都有询问讨论的声音,弄得讲台上完全被忽视的教授好几次露出不悦的神色,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二十几个人围上前来问是哪个系的几班的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啊……一大堆话,弄得差点穿帮,不过还好总算是绕过去了,谁知接到客座教授投诉的系主任又赶来教室视察,逼得四个人只好假装肚子痛地提前半场开溜。 在Z大学的门口,跟女生们绕话绕得口干舌燥的高晨奄奄一息地扶额说:“大学的美女实在太饥渴了……”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下句“害我快精尽人亡”的时候就被黎露用六百多页的课本拍成重伤,“我宝贵的讲座!下次你们要再想来必须给我蒙面!” 叶婷站在旁边,虽然觉得有点狼狈,心中却有莫明的欢乐。 其实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有高晨这么个人,家里有钱的、行为拉风的、有些任性的、喜好玩乐的却很受女生欢迎是一直以来的印象,萧澈就更不用说,全校都知道他,但仅仅限于流言的知道,始终没有更多,于是知道的感觉也是模糊不清的。可知道归知道,真正认识了他们两个,确切地说,被介绍着认识了这两个,是在第二次逃学的时候。跟黎露从体育馆后的围墙上翻墙而出时,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却因为离地太高而不敢跳下去,下面的黎露朝自己嚷嚷着“不用怕我接住你啊”,叶婷坐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手死命抓住墙沿,弄了半天还是不敢跳,急得只想哭的时候,身后吹来一阵风,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自己旁边,拉起自己的手就往下跳。 像是橘果的香气,像是薄荷的味道,像是迷迭香的质感,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因为太过仓促还是逆光的缘故,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没回过神来就已经全身腾空了。 高晨拉着叶婷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地朝墙下跳去。 然后,在叶婷以危险的姿势整个人撞到黎露身上的时候,叶婷才知道他们三个是早就认识了的。据说是在逃课的时候多次撞见,难道是因为“志同道合”?就这样开始搭起话来,久而久之,有时就会约着一起去吃饭,或者一起逃学去哪里什么的。那次去Z大学也是,高晨一听说就抢着要一起去,并一边说着“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去大学独享美色”一边把萧澈拉了进来,结果就是好长一段时间黎露都会在自己耳边幽幽地说:“下半堂讲的就是海明威的事例呢……我最爱的海明威的事例呢……” 虽然四个人看起来是有说有笑的挺和谐的关系,但是每一次高晨跟黎露凑在一起的时候,叶婷都会感到异常的紧张跟害怕。原因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太过不可思议,常常是上一秒还就着某个话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会扯到不知道什么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那种吵,而是真的吵。两个人常常会充满火药味地就着“我就喜欢走左边,凭什么你要走左边”“早餐是鸡蛋牛奶还是牛扒好”“你打我一下我当然要打回你十下,没看见商店里贴的都是偷一罚十么”“你能一下跳十级台阶,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下十五级,我二十级……比比看啊!”这类完全是“有什么好吵,吵个屁啊”的话题明刀明枪地吵起来。叶婷老是害怕总有一天他们会动刀动枪地吵起来,而吃亏的将是黎露,因为虽然高晨看起来是个好玩开朗,最多就是有点贫嘴的人,但有时候却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叶婷怎么也忘不了萧澈刚插班过来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好奇地向萧澈说了一句“其实你是不是杀人犯呀,他们都说你是杀人犯耶”,而坐在一旁上一秒还跟人说笑着的高晨就扯着那个女生的衣领把她从四楼拖到了楼顶的栏杆边差点就把她给扔下去,如果不是有老师死命拉住他的话。这只是前不久的事情,事情闹得挺大,因为是环形建造的教学楼,全校的学生几乎都听到了那名女生的惨叫声,纷纷赶出来看热闹。虽然事情最后以记过处分的形式结束了,但叶婷总是害怕有一天黎露会被高晨扯住扔下楼之类的…… 不过不论叶婷有什么想法,两个人还是照吵,却始终没有发展到动刀动枪最主要的原因,叶婷想是因为有萧澈在场的缘故。认识了萧澈近一个月,听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多数是“嗯啊哦”这类的语气词,在四个人的相处中,也总是默不做声地坐在一边。叶婷后来很多次想起萧澈,却始终无法看清楚记忆里他的容颜跟表情,好像一直以来他的位置都是空的,风吹过去是空虚的,即使想伸出手去触摸也只是一片惆怅的虚无。 但只要有他在场,无论高晨吵得有多凶,有多激动,只要萧澈站起来,伸出手按住高晨的头顶,每当这个时候,叶婷都会看见高晨的头慢慢低下来,他会笑一下,然后抬起头好像“拿你没办法”似的“嘁”一声,然后下一秒就又有说有笑了起来。其改变速度之快,让叶婷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并深深埋入地底。有时候叶婷会觉得,高晨绝对是领略了国粹变脸术。 期中考过后,城市就慢慢地进入了冬季,教室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霜雾,小卖部的冰柜移到了最里面的地方,温着一盒盒奶茶保温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学生们陆续地套上了灰蓝色的校服外套,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大灰熊。叶婷刚开始还仗着不怕冷没有穿,下场就是鼻炎又犯了,整天稀里哗啦地流着鼻水,鼻头揉成通红的一片,活像小丑。 因为天气冷,黎露连课也懒得逃了,整日窝在温暖的教室里睡大觉,睡醒了就叫上人跑到校外的小吃摊儿吃麻辣烫。黎露放话说往死里吃,然后就往碟子里狂扣辣椒酱,吃得大家眼泪鼻涕一起流,抬起头看见对方的样子就一起狂笑不止,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连站在一旁的老板娘都不由得为她瘦弱的桌子感到担心。 吃完麻辣烫之后就结伴回去,偶尔一两句抱怨“作业真多”“学校真无聊”“某某老师真烦人”之类的话飘浮在冰冷的空气里,棉絮一样轻,落在悄声无息的步伐里。没有温度的阳光跟时光一齐从天空中漏下来,微微眯起眼,就看到大段大段的挥霍。 叶婷莫名想起了一句话:年轻的她并不是有多漂亮,只是很美好。 城市随着季节的脚步缓慢地改变着,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用围巾蒙住半张脸的人,百货公司纷纷挂出了“周年庆”“三折下杀”跟“圣诞限量套装”的牌子,街上的小店用上了一片红红绿绿的装饰,大荧屏上不分日夜地播放着“圣诞怎么过,圣诞跟谁过”的广告,全市最大的圣诞树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放在了市中心的步行街上,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见有好多人站在树下拍照。而这个时候叶婷才终于感觉到,圣诞是真的要来了。 今年的圣诞是星期四,学校那边由于不是法定节日所以没得放假,还是要上课。可这依旧无法阻挡学生们对于圣诞节的热情,有男女朋友的提前好多天就计划着圣诞节要怎么怎么过,没有男女朋友的也约着几个好朋友放学之后一起逛街吃饭什么的。叶婷没有男朋友,好朋友的话,黎露他们算么,他们也当自己是朋友么。 叶婷这么想着,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今天下午因为要值日的缘故,拖到了快六点才能走。冬天的天空很早就暗了下来,街道在昏夜的交界处变得灰蒙蒙的一片,叶婷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头顶亮起了一盏昏黄色的街灯。 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一直追问着晚回来的原因,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又一如往常地在饭桌上听着母亲叨叨唠唠了半个小时。终于能回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桌面上的台灯,叶婷拿出今天布置的作业来做。写了几行字,就开始走神,一件事在心里依旧不上不下地,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找了段花哨的祝福语打进手机里,假装群发地发到了萧澈、高晨跟黎露的手机上。夜越来越深,十点多的时候,城市里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叶婷套上厚一点的外套走到了阳台上,雪下得又小又细,落在手上像雨点,很快就融化了。发出去的短信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叶婷望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母亲走进来催自己快点睡觉,叶婷应了一声就钻进被窝里。关了灯之后的房间特别黑,只有手上的手机屏幕漏出白色的光,叶婷不死心地盯着屏幕好一阵,又闭上眼,却没有一点睡意。直到十二点多的时候,才终于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高晨发过来的。 “圣诞快乐。” 突然安心了一样,叶婷下意识地笑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因为昨晚下了雪的缘故,气温一下低了好几度,黎露在班里哆哆嗦嗦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拉起旁边的叶婷跟身后已经把自己整个人埋进大衣里的高晨,再往萧澈那边打个招呼,利落地又翘出去“热辣一冬”。这本来是件平常的事,但不平常的是,在他们吵吵嚷嚷着吃到一半的时候,杨宇过来了。 虽然早就知道杨宇是黎露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甚至一度认为他们之间肯定有非比寻常的暧昧关系,但身为(男)朋友竟然不陪着黎露一起逃课(这是什么歪理……)这件事一直让叶婷有点疑惑不解,可问黎露她也只是说“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不出是褒是贬的意味。但这次杨宇主动逃课过来,莫非是终于意识到没有比陪着所爱的人混日子更快乐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叶婷忍不住心里一阵粉红色的怦怦跳。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女人往往是想太多的,这次杨宇出来只不过是因为暴跳如雷的英语老师对他下了指令:“给我找黎露他们回来!” 叶婷听完理由后失望地“啊”了一声,然后又担心是不是要马上被捉回去训话了。虽然杨宇是个很好说话的班干,平时学生有什么迟到早退迟交犯过之类的小事,他能纵容都会纵容,对有需要帮忙的人,也是能帮就帮,因此深受班上同学的喜爱。女生不用说,早就死在他所谓“白马王子的微笑中”,连男生提起也是“他是个女的就把他娶回去了”或者“我是个女的肯定嫁给他”,但这次毕竟是老师当堂下的死命令,不执行是不可能的吧。 可杨宇在说完之后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坐下一起吃了起来,还跟着黎露、高晨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聊得没完没了眉开眼笑。叶婷也是第一次跟高晨聊天,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聊天的时候会特别轻松自在,好像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事。慢慢地,叶婷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为什么身为那样的好朋友的杨宇会不陪黎露逃课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成熟到不需要做任何出格的或者叛逆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了吧。 以前看书上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种想知道自己是谁。那么杨宇应该是属于前者。叶婷想在他的心里,大概有一个稳稳的天平,自己是什么,要干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清清楚楚,所以不需要追随别人的脚步,旁人也无法以自己的意志去影响到他决定做什么跟不做什么,这份坚定使他在十六七岁这样稚嫩的年纪里透出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沉稳。他是这样安定的男生,身上发出微微的温暖的光,像一潭清净无波的水,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将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彼时他身上的光将如破晓般涌出,而他的心怀也将成为辽阔的海洋,包容与接纳一切。 “你呢?”高晨用手在叶婷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神游。 “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讨论起了倒数日的事情。高晨提议说不如一起到世纪广场那边万人倒数,问黎露跟杨宇他们都说没问题,又见叶婷呆呆地没有一点儿反应,就叫了她一声。 “你也一起来吗?” 十二月,圣诞过后,城市里下起了初雪,天气变得寒风彻骨,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高兴的、期待的、愉悦的神色,因为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叶婷坐在校门外的小吃摊上,看着四张望向自己的脸,忘记了原本应该说的话语,而说了截然相反的一句。 “当然啊。” 哭声是从半夜开始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一会儿又开始,停一会儿又开始,持续到深夜四点多钟才慢慢静下来。哭声的来源是父亲跟继母的小孩,出生到现在快一个月,名字叫黎露娜。 黎露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父亲起这么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装作一家人的样子又有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不可能。 夜越来越深,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黎露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传来无休止的哭声,慢慢地捂紧了耳朵。 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成了白天跟黑夜。 看不见未来的白天,跟听不见希望的黑夜。 只有梦想是唯一可以捉住的东西。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跟他们约好了晚上十一点钟在世纪广场见,一起倒数迎新年,所以吃完晚饭之后黎露就开始准备起了要穿的衣服跟要带的东西。 家里依旧很吵。小孩子的哭声,碗盘碰撞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黎露听见那个被称作“阿姨”的女人正在不停地叨叨着什么。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会太过在意。 收拾好东西之后,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黎露打算先看下书,等时间差不多再出门,却发现那本新闻学理论的书不见了。那是记了最多笔记,花最多心血,非常重要的一本书,黎露立刻就急了起来,冲着客厅方向喊道:“爸,你有没有看见我很厚很大的那本书,蓝色封皮的。”可声音很快淹没在琐碎的杂音当中。黎露察觉到在这个家里她无法指望任何人,于是就急急忙忙地自己翻找了起来。 书最后是在脏衣篮里找到的。蓝色封皮六百多页厚的新闻学理论,放在装满从小孩身上换下来的充满了腥臊味衣裤的脏衣篮里。黎露拿出来的时候,内页有大部分已经沾上了稀黄色的液体,记着笔记的地方,墨水好多处化了开来,模糊成一片,她拿着书愣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把书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 勉强算洗干净之后,就要赶紧地吹干,不然到时内页粘在一起,就没得救了。于是在洗完之后,黎露就拿着吹风机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吹干,机器运转的呼呼声顿时掩盖了家里发出的一切烦人的声音,直到十分钟后父亲愤怒地推开门然后打掉了黎露手上的吹风机。 “你没事吹什么吹!吹这么久,还嫌不够烦吗!你知不知道你阿姨现在坐月子,身体不好禁不起吵的!我刚好不容易才哄好一点你妹妹,现在又被你吵到哭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是不是要搞到这家家无宁日你就高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体谅一下爸爸吗?养你这么多年,除了搞破坏烦我心你就什么好事也没做过,你什么时候才长大!什么时候才懂事啊?啊?!你……” 黎露没有说话,掉在地上的吹风机依旧发出呼呼的声音,跟父亲吼叫的声音混和在一起,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突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包包往门外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的父亲一直嚷嚷着:“你倒来发我脾气!走啊,你妈不是很厉害吗?你滚回你妈那啊,有种就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下了好几天的雪在街道上积成深深浅浅的样子。晚饭过后,很多人都出来逛街游玩,有些跟情人,有些跟朋友,有些跟家人,虽然天气冷得像用刀子在脸上刮,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的脸上,都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神情,在冬天寒冷的风里,微微地发着光。 黎露是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忘记带围巾的,于是缩着脖子匆忙钻进了就近的地铁站。地铁站里也很多人,尤其是世纪广场站,大概大家都想来这边倒数吧。下了站之后,黎露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外面又冷,于是就坐在站台里的银色长椅上。三分钟一趟的地铁开过来又开过去,无数的脚步跟笑声在自己面前来了又去,上演着一出出与自己无关的美丽人生,直到一双脚停在了自己面前。 黎露抬起头看见杨宇的时候,她愣了一秒,然后一如往常地,特别简单地笑了起来,“嗨。” 高晨走进萧澈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是黑的,好像没有人一样。他摸着黑走到了萧澈的房间,按一下墙边的按钮开了灯,再按一下又关掉。 躺在窗台边睡着了的萧澈在光线一明一暗的刺激下缓缓地打开了眼皮,然后就看见高晨挂在门边的温暖的笑容。 “走吧。” 元旦倒数日的晚上,晚饭之后父母就一个劲儿地说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大了一岁又要怎样怎样啦”之类的话题。通常遇到这些唠唠叨叨的话题叶婷都是顺从地“嗯嗯嗯”表示认同,因为只有这样,父母才不会借题发挥地说教更久。但今天晚上,叶婷明显有些急躁,早早就打断了父母的说教,谎称身体不舒服回房睡觉,原因是今晚约好了要跟黎露他们一起倒数,更重要的是,要瞒着父母溜出去倒数完再溜回来,因为照他们那种古板又严厉的性格,平时要跟朋友出去逛街或者去哪个同学家里住一下都不允许,这么晚要去这么多人的地方如果事先问他们的话,想出门那就是“不可能”“做梦没那么早”“快死心吧”。所以只有偷偷溜出去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好像连那个办法也不能实现了。挂钟显示十点半的时候,父母依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偶尔传来一两声笑声。叶婷猫下身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光洁的地砖上折出客厅里清晰的倒影,却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分针秒针一点一点地走动着,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 叶婷瘫坐在门边,额头抵在膝盖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地不自由,而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天空是高远的蓝色,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温暖,梦想离得那么近,触手可及一样。 可现实却是爱与言语的牢笼,功利与名次的深渊。许多次站在镜子面前,却看不见自己,好像被什么隔住了,世界发展出奇怪的角度,必须把微薄的愿望扭曲、折叠才能通过,她不是感到悲伤,只是无法理解。 十一点过十分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好像是父亲要去弄个宵夜什么的,进了厨房,母亲说着“你不会弄的啦,又弄得一团乱的啦”跟着进了厨房。叶婷猛地挺直了身,她慢慢地扭开门把,客厅没有人,厨房里传来低低的吵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边,轻轻地打开,走出去,再关上…… “谁?!” 不知道什么缘故走出客厅的母亲看到了半掩着的门,惊诧之下厉声叫了一句。叶婷却惊得停住了动作,脑中一片空白,然后想都没想过,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就往楼下狂奔而去。 --你也一起来吗。 在寒风凛凛的屋外,白色的雪覆盖了一整条街道,在整个城市的黑夜里,就像一条闪着白光的缎带。叶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冻得手脚都结冰的寒天雪地中奔跑的了,天空是梦境一样的深蓝色,黑夜的穹顶在离自己无穷远的地方,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好像听不见一样。整个世界都摇撼着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的《Akage no Kelly》,自由的声音,连呼吸的空气也是自由的声音,美好得一塌糊涂。 到了世纪广场站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人特别多,多得堵住了地铁的出口。叶婷以前从没来过元旦倒数,只是在隔天的报纸上看到某某广场聚了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人参与倒数。二十或者三十万这些数字,从来没有觉得它有多么庞大,直到今天站在地铁的出站口跟好像看不到尽头的人群在挤来挤去的时候,才惊觉到倒数夜的可怕。 不要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算没过也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当中找出他们来,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流的方向进了广场。而广场四周包括临近几条街已经被封锁了,十几辆警车驶过来,外围到处都是警察在维持着秩序。叶婷刚拿出手机想打给黎露就掉到了地上,人太多,三两下就被无数双脚踢得无影无踪,她急得直大声叫“我的手机”,可没有人听见,整个人像陷进人海里,哪里都是死路,哪里都走不出去。正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被两条手臂圈住了脖子,侧过去就看见了黎露的脸。 “我跟他们走散了。哈哈。” 离最后一分钟倒数还有十四分的时候,超大的电子屏幕以毫秒为单位飞速地变换着数字,黎露爬上了中央的石像上高声尖叫着三个男生的名字,而警察就在外围朝她一边狂吹哨子一边挤过来。然后在离倒数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她跳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自己的手往一个方向挤过去。早已被众人的体味香水味食物味等乱七八糟的味道熏得七荤八素的叶婷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在人堆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记得黎露把自己拽到众人身边的时候,电子屏幕倒数到最后一分钟,身边的人都齐声地喊了起来,而黎露在喘了几口气之后抬起头笑得特别放肆地对着其余四个人说:“欸,我们许个愿吧。” --生日、中秋、端午、元宵、重阳、春节、元旦或者看见流星。 “5--!” --我曾经许下过大大小小的,重要不重要的,无数这么多的愿望。 “4--!” --当然,绝大部分的愿望都不会实现。事实上,我知道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 “3--!” --因为愿望总是太过美好的,太过美好的东西总归是不现实的。 “2--!” --所以许愿祈祷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种事。 “1--!” --但这一刻,我觉得梦想是可以成真的。 城市最大的世纪广场上,巨大的电子屏幕映出了“新年快乐”的字样,将近二十万人在崭新的一年里齐声欢呼,跟身边的情人在一起,跟亲人在一起,跟朋友在一起,远处的湖潭上放起了盛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广场上一架直升机实时转播着倒数的盛况,于是城市里的几百万人,在这一刻,在电视机前,在阳台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百货公司的电视橱窗外,无数的人在这个时刻,拥抱着身边重要的人,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一直一直。 -- 一直在彼此身边。 满天的烟火与满城的欢呼。 而在遥远的黑暗里,一部手机在角落里无声地震动着,屏幕上闪着微蓝色的光。 “妈妈”。 --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呢? 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问及这个问题,答案却一直在变,从钢琴家到画家到舞蹈员到企管到今天的公务员。答案一直在变化,就这样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 但所想要成就到的优秀,却一个都没有达到。 记得好像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吧,太久的事情,太小的年纪,所以很多事都像被浸化开的笔迹一样模糊不清。但却记得母亲带自己去学钢琴的事,五百块一小时的钢琴课,教自己的是一个退了休的钢琴家,曾经在什么什么乐团里担任过,又得了名目繁多的奖项,即使有钱也未必肯教,但母亲凭着自己在机关里过硬的人际关系拉到了一星期两小时的教学时间。叶婷记得,在母亲对于钢琴以及未来的美好绘景之下,当时自己是抱着满心的欢喜走进老师家里的。却没有预料到,那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老师是一个极端严肃的人,也许要归结到她所出生的年代。弹错一个音,说错一句话,哪怕有一点点反抗的表情跟念头,老师手上的铁尺都会毫不留情地打下来。常常是练完琴之后双手都是青紫地肿着,痛得发抖,好长一段时间,连拿碗筷也拿不稳。可拿不稳归拿不稳,琴还是要照练,不仅是上课的时候,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也是练琴。母亲对这件事特别重视,每天晚上什么都不做只是监督着她练琴,表情跟老师一样严肃,一停下来就会叨叨着“多好的机会,小时候我想学也没这个条件,婷婷要更努力地学,完成妈妈没有机会完成的梦想”。有好多次叶婷想她是不是没有留意到自己手上的伤,可是她一直没有提起,叶婷也一直没敢问,当时的感觉,已经分不清是单纯的顺从还是对暴力的恐惧,忍受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可还是走到了极限。 在又一次的钢琴课上,老师依旧拿着铁尺站在一边,叶婷小心翼翼地弹着练习曲,生怕弹错一个音,可越是怕出错,就越是犯错,手背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痛得抬不起来,弹不了一个音,骨头好像一片片地碎掉了,双手好像不属于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的叶婷朝着老师大吼大叫了一通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冲出门口,凭着记忆搭着公车回到了家里的时候,面对母亲惊讶的神情,叶婷口齿不清地朝着母亲哭诉着伸出双手,却因为过度激动而抽搐得一句完整清晰的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不过是被打了几尺子,能有多痛,又不会死,简直就像无聊白烂剧里面的白烂剧情,而自己就是大惊小怪才呼天抢地的白烂演员。其实关于那些日子,能够记住的,比这些无聊白烂的事要更美好,更有意义的事情多得是,比如第一次游黄山、第一次坐缆车、逛花街买了好多好玩的玩具、新认识的朋友眼睛头发的颜色跟自己不一样,甚至只是餐桌前爸爸笑着讲了的一个笑话。能够记住的,应该记住的,更美好更有意义的事情有那么多,为什么回想起来只记住了最白烂的一个。对于今天的自己来说,明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却痛苦得好像要把自己的世界毁灭一样。 那个时候,母亲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自己,冷冷地说了一句“活该”。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猪,一条狗,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自取其辱的没用鬼;她的眼神,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刺进心脏,就这样走过了好多年。 后来陆陆续续地也有再报几个班,像是绘画,像是舞蹈,甚至仅仅因为当了个小组长,就被认定是将来的企管人才,这些无聊得甚至有点滑稽的事情,就是从小到大理想变更的由来。确切地说,是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的变更。从一开始的相信与期盼,到后来的失望与谩骂,难听的话,伤人的话,诅咒的话,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叶婷都听过,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无法接受的不可置信的,全部都听过。 对儿女的爱与梦想,期望与心愿这些本该是美好得如同树木、阳光与空气的事物,在不可预知的狭窄黑洞里加速地扭曲变形,恶毒的言语冲口而出,在错误的道路上失控地越走越远,变成了无法停止的扭曲的爱、扭曲的梦想、扭曲的期望与扭曲的心愿。 记得刚开始那段时间,也曾经因为那些话而感到无可抑制的愤怒,因而曾好多次与母亲争吵辩驳,大喊大叫,甚至失声痛哭,“你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我是你女儿啊!”“我恨你!”“你去死吧!”“为什么”…… 为什么。 可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知道了即使再怎么争辩也只是徒劳无功的事情。家长总是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是“不想像别的家长一样放纵你”“这不是骂,这是教育”“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没有错,都是真理。所以现在的叶婷已经习惯了把所有难听的话,可怕的表情都从脑袋里机械性地过滤出去,同时脸上没有也不需要有任何表情。 对于习惯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承受不了的事情。 只是有一次电视里播放着讲述非洲儿童生活如何困苦,没有干净的水喝而导致生了一肚子五六米的寄生虫而痛苦至死的记录片时,有一瞬间叶婷想,如果自己的命能够换回那些受疾病跟不幸折磨的人的性命的话,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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