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渴求父母责骂自己的孩子,恐怕是没有的吧? 孩子总希望得到父母的夸奖,哪怕没有奖品也好,单单只是轻声地赞许,然后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都会幸福得让那个孩子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种幸福感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每次,每次,每次,每次妹妹犯错时,妹妹的母亲都会毫不客气地责骂她。但是换作是我的话,她总是装作没看见似的转开视线。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妹妹的影子。 一个可有可无、虚幻得如同海底泡沫般的影子,没有人愿意关注我。哪怕是大声责骂,都会让我感到幸福,因为责骂证明有人在意我。 我讨厌被无视,我讨厌一个人,我最最最最最讨厌的,是取代了我生活在这个家中的妹妹。 现场清理完毕后,我独自一人望着散落在地上的空纸盒发呆。 那些蛇很明显是罪犯事先藏在手推车之中的。事后证明,那些全部都是无毒蛇。 “队长,我查到了。那辆手推车半年前就被人遗弃在那儿了,它原来的主人好像已经搬到外省去了。”黄仓杨警官向我报告道。我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试图趁乱掠取手推车上商品的行人全部被我们扣下了,但是经过搜查,并未在他们身上找到那枚不翼而飞的宋代玉佩。 “对不起,”大学生走到我身边低声说道,“都怪我没能拦住那些人。” 我闻言抬眼,正对上大学生那张充满挫败感的脸。我又转眸,从周围刑警队员们那一张张仿似被武器简陋的农民军击败的十字军一般垂头丧气的脸上睃过后,不禁莞尔。 我明白,男性总喜欢在女性面前逞强。 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鼓舞男性的斗志也是女性应尽的义务。于是,我像鼓励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那样拍着手,将警员们垂下的视线全部吸引到我身上。 “听我说。” 我的视线逐一扫过我的队员们。 “或许你们认为自己放过了那个趁乱取走玉佩的罪犯,但是,你们错了,你们做得很好。只不过有些人,我们没有想到去阻拦。” 我掏出笔记本。上面记着刚才那辆执法车的车牌号。附带一提,由于自动铅笔不小心被我折断的缘故,这些号码是我仓促间用指甲捻着自动铅笔芯写的。 如果利用蛇来制造恐慌是罪犯一手策划的,那么问题在于罪犯如何掌握放出蛇的时间?答案便是,由罪犯亲手放出蛇就好了。 有机会放出蛇的,只有那些城管和琳小姐。 “我记得,大唐都未来的驸马爷王子健先生好像在城建部工作吧?” 我们城市的城管大队正隶属于城建部。 回到局里后,于警官告诉我,出现在现场的那几个城管的身份已经确认了。他们的确是隶属市城管大队的队员。尊敬的学长大人还告诉我,他拜托了他在城管队的熟人协助调查,估计很快案情就会水落石出。 我知道于学长所说的熟人是他在城管队工作的女友。这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一直很神秘的存在。我几次要求学长将她介绍给我,可是学长每次总是小声嘀咕着什么“巫女”、“妖姬”、“邪恶轴心”、“一个就够戗”,然后义正言辞地给予拒绝。 我轻轻鞠躬,以学妹身份向于警官行礼,然后将学长办公桌上的那瓶川贝止咳糖浆收入囊中。 “我不客气了!” “等等,喂,相里!这瓶是我刚刚用公⋯⋯医保卡买来的,快给我放下!”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咕嘟咕嘟⋯⋯” 我坐在办公室里,一面模仿着电视剧里借酒消愁的名侦探,一面喃喃自语着。我的身旁坐着将诧愕贴在脸上的大学生。 “好奇怪啊,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咕嘟咕嘟⋯⋯” “相里警官,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往嘴里灌止咳糖浆,你是分不清止咳糖浆和可乐的幼儿园小班生吗?” “吵死了,你这个应试教育的失败品!没看出来我是烟瘾犯了吗?啊,不抽烟我就没办法集中精神思考了!” “那你就抽根烟不就得⋯⋯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知道吗,就算是二手烟,也能够解除烟瘾!” 我微笑着凝视大学生。 我知道他的口袋中有张洪永警官给他的那盒七星。 “容我拒绝,我不会抽烟。” “是吗,那没办法了。” 我一边用嘴唇轻轻吻着止咳糖浆的瓶嘴,一边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斜睨着大学生。 “听说有的止咳糖浆里含有罂粟成分呢!不知道我喝多了的话会不会产生幻觉,然后爬到市局的天台上唱《酒干倘卖无》。” 市局里的人都知道,我至今为止已经成功强迫了二十六位警官为我充当烟焦油过滤机,成功率比刮奖发票上刮到“纳税光荣”的几率还要高。今天,这个纪录刷新成了二十七位。 望着被纤细的女烟呛得涕泪交加的大学生,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理由。 推理小说中的名侦探总是孤独的,这充分体现了创作者个人英雄主义的幼稚。现实中,为了应对错综复杂的犯罪,团队合作是不可或缺的。 只有在同伴身边时,人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和我并肩作战的同伴,相里真才是那个相里真。 “咳,咳,恶魔⋯⋯巫女⋯⋯咳咳⋯⋯”大学生大声咳嗽着,但是却没有停下,“那么想抽烟,为什么不自己抽?” 如果有面镜子,我会发现此刻自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因为我曾经答应一个人,再也不抽烟。走吧。”我轻轻夺过大学生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去哪儿?” “拯救地球。” 我拉着大学生,来到技术科找到陈桥要我事先让他准备好的东西。 “好了,现在我们就只差一步了。” 我望着手中的复写纸,对一脸懵然的大学生说道。 路过审讯室时,张洪永那尖锐得令我的耳膜和窗玻璃产生低频共振的嗓门充斥着周遭。我推门进去一看,他正在为先前我逮捕的那名绑架母猫的少年做笔录。 “怎么了?” 少年乍见到我,露出一副如临大赦的神情。 “这小子跟我扯谎,他告诉我说他有几天外出作案,可却连一只猫也没有抓到!” “我没有撒谎,”少年辩白道,“我追踪着那只野猫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我就要抓到它了,可在我翻墙进入院子时,屋子里有个声音冲我喊道:‘别过来,不要靠近它!’” 我定定望着少年。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当然不是。通常我都会得手,我特地到网上学过相关的兽医知识,我知道如何巧妙地用木天蓼和公猫的尿液勾引一只发情的母猫⋯⋯”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知道说出那个字的难度对他来说,堪比用木筏横渡大西洋。 “说下去,你可以做到,姐姐相信你。”我鼓励他。 “只有两次,都是在那幢别墅的院子里。有人警告我‘不要靠近它’。” 少年探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额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 当少年将别墅的地址告诉我后,我愣住了。 “小雷同学,让王子健先生来局里一趟。我想了解一些他和唐颖小姐的往事。” 在大学生离开审讯室后,我用双手撑着桌子,温柔地鼓励少年。 “现在,好好想想,你当时听到的是‘不要靠近它’,还是‘不要靠近我’?” 夜八时,月耀如昼。我走在高级别墅区的间道上。四周阒无人声,唯有在空明的霜夜里飞舞的梧桐叶婆娑作响。这声响掩盖了我踏在落叶上时发出的簌簌声,让我追踪的目标无法发现我的存在。 我沿着捕猫少年的作案路线,追踪着唐家绑架案的罪犯。 罪犯手里提着塑料环保袋,在我前方二十步左右,走得十分匆忙。 我知道那个塑料袋中装的一定是二人份的晚餐。罪犯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置身于警方的视线盲点中,拖到此刻才给被绑架的唐小姐送饭,也是出于不被人质疑的考虑。 罪犯穿过铺满落叶的林荫道,拐进一条两侧尽是各式商店的小巷。商店似乎正在装修,此刻店内一片黑暗,唯有单向玻璃窗上的铝膜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光可鉴人。 我的头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每次头疼,我双目的辨色能力总会暂时紊乱,譬如无法辨清黄色和蓝色。不过,这丝毫不妨碍我逮捕这个狡猾的对手。 这时,我透过玻璃窗的反光,注意到罪犯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一个人。当看到那个人的容貌时,我下意识地闪入一旁商店的门檐下。 我的心跳得如同在沸水中翻腾的白煮蛋。 朝罪犯走来的人是我的妹妹。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要去哪儿?她不是应该在⋯⋯ 从太阳穴传来的滞涨感令我无法思考。此时我的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不行,罪犯见过她,一定会认出她来的! 我努力调整呼吸,并再度探出头望向前方。可奇怪的是,罪犯和妹妹的身影都消失了。 幸好我知晓罪犯最终的目的地。我蹑手蹑脚地朝前赶了几步,而后向左转。果然,罪犯的身影又出现在前方的青石路上。 罪犯背向月光踽踽独行。最终,他在一栋别墅前停住了脚步。在他将钥匙插入锁孔的同时,我轻轻走到他身后,并故意让他听见我的脚步声。 “晚上好!” 他背向我的身体猝然一颤,然后徐徐旋过身,不可思议地望着伫立于身后五步远的台阶前淡然微笑的我。 “今晚的月亮真完美,完美得就像你自编自导自演的绑架剧,不是吗,唐琳小姐?或者我应该喊你的真名——唐,颖,小,姐。” 颖小姐若细锥精雕细琢而成的冶艳面庞上,泛起一缕轻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相里警官。你的脸色看起来非常差,你还好吧?” 反方先声夺人,零比一。 当然不好了,我不争气的脑袋现在比金融危机时的股市动荡得还要剧烈。我一面装作悠然不迫的样子,一面用无名指轻轻拨开滑至眼前的鬓发。 “开玩笑的是你才对吧,颖小姐。的确,你和孪生妹妹琳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连声线都如出一辙。你们俩像熟悉自身般熟悉对方,甚至只要你改变说话的语气,连先后同你们交往的王先生也分辨不出来。” “噢,那么相里警官的意思是,我自己绑架了自己喽?” “更确切地说,你绑架了妹妹琳小姐,然后冒充她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在昨天之前,你已经将琳小姐软禁了。昨天中午,你开着自己的车离开公司,之后再开着琳小姐的车冒充妹妹回到公司,向前台询问‘自己’的去向。我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地挑战警方,你开车经过路段的监控录像足以证明我刚才说的话。” 该说不愧是大集团的当家吗?在面对装腔作势的女警时,她脸上兀自挂着滴水不漏的笑意。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电话中同我交涉的绑架犯的声音呢?还是说你应该先找出那个和我通话的共犯之后,再来审我,相里真小姐?” 看来唐颖选手动了真怒,竟然开始直呼对方辩手的全名了。相里真,Fighting! 正方扳回一城,一比一。 “不,我认为颖小姐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共犯。换而言之,无论是在电话那头充当变态跟踪狂的,还是在电话这头假扮为了营救姐姐而对罪犯言听计从的妹妹的,都是颖小姐你自己。其实只要反复试听你和‘绑架犯’之间的电话录音,就会发现,你在同对方交涉时的语速显得十分奇怪,好像刻意想配合对方的速度。刚开始,对方总会等你说完话后才会接话,可是到了后来,你因为变换交涉地点东奔西走而累得气喘如牛,说一句要喘三口气时,对方就一反常态地开始频频插话了——这很奇怪吧?”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变态跟踪狂,就会耐心地等待猎物将一句话说完,借以享受快感。 “与其说是对方在插话,不如说是你无法跟上对方说话的频率吧?因为对方根本不是人,而是你电脑上设定的复读程序。” 就好像音频播放器会根据事先设定好的时间,让歌词和歌声同步一样,颖小姐自制的程序代替人声,通过网络电话同自己进行对话。这正是她抢在王先生前接听电话的原因,因为只有她才能事先知道罪犯会说些什么。 接着,我念出了一个英文单词。乍闻这个单词的颖小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这个是你在美国留学时加入的一个黑客同好会的名称。你和同样赴美留学的前男友王先生就是通过这个组织认识的,不是吗?” 正方暂时领先,二比一。 “换而言之,颖小姐是一位造诣深厚的黑客。之前我还奇怪,如果罪犯的声音是通过电子合成,那么对方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自己想说的话合成的呢?” 答案便是事先合成好的。 “琳小姐”曾要求罪犯让自己听听姐姐的声音——这个剧情的设计是为了让我们以为颖小姐真的被绑架了。但是如果被绑架的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够逼真,就会被警方识破。于是,颖小姐就天天在这栋别墅练习,就如同练习双簧。不巧的是,一个为了捕猫而闯入颖小姐别墅后院的少年,将她的声音听岔了。 “就这样,这个路人甲慌乱中将‘不要靠近我’听岔成‘不要靠近它’。问题来了,为什么你会连续两天在独居的别墅里发出这种喊声呢?别告诉我这是你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怪异癖好。” “这个世界上,会将几个声音当真的人,怕只有相里小姐你吧?” 颖小姐腻声笑着,并拢起双手置于唇边。“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有人杀人啦!⋯⋯你瞧,我这样朝四周大喊,也没人真的会赶来英雄救美,不是吗?” 反方辩手使用诡辩,二比二。 我不由为颖小姐的精彩表演鼓起掌来——虽然影视剧里会这么做的大多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动摇的反面角色。 “精彩,太精彩了!颖小姐不仅深谙刑侦理论,事先料定警方会要求你对罪犯说些什么并设计好剧本,而且还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精湛的表现能力。如果颖小姐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那么你一定会巧妙地以‘琳小姐’为主视角来描写整宗绑架案。因为读者对小说的认知来自于主视角,读者的判断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身为主视角的‘琳小姐’左右。也就是说,读者会下意识地认为主视角所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就像我们所有人都被‘琳小姐’营救姐姐时四处奔波的拼命样子所感动,然后理所当然地将‘琳小姐’排除在监视对象之外。” 最后有机会亲手释放出那些蛇的,唯有那三个城管和“琳小姐”——身为城建部公务员前女友的“琳小姐”,知道城管的巡逻路线和时间并不奇怪。所以,警方将怀疑对象定位为现场的任何人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真正的罪犯正是一举一动都在警方监视下的“琳小姐”。 颖小姐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小动作的我,知道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了。 “对了,不知道颖小姐听说过一种说法吗?” 我当着一脸迷惑的颖小姐,轻轻抽开脑后将长发束成马尾的黄色缎带,又将两绺垂至胸前的鬓发拢于脑后。接着,我取出一个发卡,将自己的额前的齐刘海分作三七分。 “绑架犯之所以不停地变更交接地点,除了让警方疲于奔命外,还在于如果罪犯发现第二个交接地点有曾经在第一个交接点见过的面孔的话,那么罪犯便能判断便衣警探的存在。为了预防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便衣警探每次都会依靠化妆来蒙蔽罪犯。” 我轻轻戴上那副时尚的红框眼镜。 “那时在你换完衣服后不小心撞了你,真是抱歉!” 我记得曾经和大学生说过,我留着长发是为了蒙蔽罪犯。我的发型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所以只要稍稍改变发型,就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思维定式。此刻瞠目结舌地望着我的颖小姐想必深有体会。 原本我乔装成眼镜女郎,是为了借着冲撞“琳小姐”,趁机将写有应变对策的纸条塞进琳小姐的手中。 但是当我注意到“琳小姐”的身上竟然掉出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时,我顿时意识到事件的蹊跷。 有两部手机的人在当今社会不胜枚举,但是一般这两部手机都会选择不同的款式和颜色,借以区分私人电话和公务电话。何况“琳小姐”当时是在交接赎金,理应让警方在两部手机上统统安装监听装置才对,为何要向警方隐瞒自己带了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呢? 答案便是,“琳小姐”故意隐瞒另一部手机的存在,这样就可以通过这部手机远程遥控电脑上的复读程序。 由于警方先入为主地认定“琳小姐”的手机已经在警方的监听之下,所以当琳小姐掏出另一部未被监视的手机,装作看时间,并悄悄朝电脑发出网络信号时,警方会先入为主地认定她使用的是那部安装有监听装置的手机。 正方再度领先,三比二。 “除了两部手机,我还注意到被我撞到的你先拾起钱包和手机,而后才捡起黑色公文包。为什么?公文包里不是装有关系到被绑架人性命的玉佩吗?应该先捡起那个才对,不是吗?” 我定定望着脸上血色急遽稀薄的颖小姐。 “还是说⋯⋯那个玉佩早就不在那个黑色公文包里了?” 这才是“变态跟踪狂”让“琳小姐”换衣服的真正目的。只要在厕所中将玉佩从公文包里取出,然后连同换下的衣物一起藏在投币寄存箱里,便能瞒天过海了。 后来的一切皆为表演,包括罪犯要“琳小姐”涂抹那瓶含有驱蛇成分的香水。 正方再下一城,四比二。 颖小姐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紧绷的脸如斑驳风化的墙漆般簌簌剥落。 “是的,的确都像你所说的那样。阿琳是被我绑架的。”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吗?真没趣!亏我还让陈桥伪造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声纹鉴定报告,打算用来套话! “那么,请允许我说句酷酷的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长筒警靴擦过地面时的笃笃声,此起彼落的警笛划破夜空。 “啧啧,为了逮捕我一个弱女子,竟然出动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特警!” 颖小姐这种程度的揶揄,在我脸上连最轻微的刮痕都留不下。 “我们又不是推理动画片里单枪匹马就跑去对付犯罪组织,结果却被人打晕后灌下毒药的笨蛋侦探。中国的警察呢,都很擅长发动群众。倒是我要问问颖小姐,琳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当然是杀掉了。”颖小姐的脸上泛起一丝奚落,“我怎么可能原谅一个抢走我男朋友的女人?!如果你们警察的鼻子够灵,或许能在运河的各个角落找到她支离破碎的尸体吧?” “撒谎!”我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相里警官应该听说过,绝大部分的弑亲案件都源于过度的占有欲。我因为想将子健据为己有,所以杀掉了阿琳。这很奇怪吗?” “是吗?可如果你那过度占有欲的对象并不是成为冤大头的王子健先生呢?” “你想⋯⋯说什么?” 颖小姐原本紧紧蜷缩的左手小指微微一动。 “如果你真正想要完全据为己有的对象是琳小姐呢?不,你绑架妹妹的原因不光在于过度的占有欲,还有过度的保护欲,不是吗?” 假设诚如颖小姐所言,她是为了争夺男友而绑架加害了妹妹的话,那么她根本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设计一出绑架戏,最后甚至利用城管将警方的目标转向王子健。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都看到了。在我乔装成眼镜女郎撞到扮作妹妹的颖小姐的时候,你掉下的钱包里有你和妹妹的合照。为什么你会将与妹妹的合照奉为至宝般藏在身上呢?你不是非常恨她吗?” 颖小姐被我撞到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捡足以成为关键证物的两部手机,而是首先捡起了藏有她和妹妹合影的钱包。 “你手上提着的,是双人份的晚餐吧?等你入狱之后,就没有人再给琳小姐送饭了,这样真的可以吗?你现在所说的一切,包括你最讨厌妹妹,都会作为证言,说不定明天的报纸就会刊登出来。这些话被琳小姐听到了,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微笑着,向罪犯掷出最后一击。 “琳小姐会认为姐姐讨厌她,讨厌到想要杀了她。这样真的可以吗?” “闭嘴⋯⋯不要再说了!”颖小姐像风中的梧桐叶般战栗不已。 我知道,我赢了。 “我和阿琳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回家。阿琳从小就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她总喜欢黏在我身边,‘姐姐,姐姐’地叫我,像一只眷恋主人的小狗。而且,她还经常做出一些蠢事,最后总是我替她收拾烂摊子。一开始我很讨厌呆呆的她,对她毫不顾忌地黏着我也感到很难为情。但是,我又无法拒绝她,总想着要是我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那孩子那么天真,一定会被人欺骗、被人欺负。渐渐地,我总是优先考虑阿琳的事情,总是认为阿琳需要我⋯⋯然而,这些都是借口,其实是我离不开她。” 我静静地听颖小姐说完。每个为人父母的人,在子女长大独立,即将离开他们的那一刻,他们的心情想必都和此刻的颖小姐一模一样吧?对于幼年失怙的两姐妹来说,性格坚强的颖小姐就好似琳小姐的母亲一般。 或许,颖小姐觉得前男友根本不是个理想的对象,可深陷情网的妹妹却第一次忤逆姐姐的命令。但这并不重要,颖小姐炮制绑架案并挑衅警方,这表明她在潜意识里要证明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保护琳小姐。但她有所不知,在教育心理学上,过度保护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往往不亚于直接的家庭暴力。 “阿琳就被囚禁在别墅的地下室,请替我将这袋晚餐交给她。”在被戴上手铐时,颖小姐冲我笑道,“还有,你赢了,相里警官。没想到最后真正能理解一个罪犯的,竟然会是警察。” “理解吗?这个词还真是讽刺呢!是因为我们都做过同样的蠢事吗?” 是的,没有人会理解,应该说没有人试图去理解。人们只会将我们视作是心理问题者或是一个精神病人。 “你知道吗,颖小姐,我曾经⋯⋯也像你一样有一个可爱的双胞胎妹妹。” 回到家后,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两边的太阳穴,无法诉诸笔墨的痛意却仍自记忆深处,像是一只被封印千年的恶灵,挣脱桎梏,想从我的体内穿透而出。 我见到妹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 真:你是谁? 镜:相里镜。 真:不,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镜:我就是镜⋯⋯我也是你。 真:你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镜:你就是相里镜,你就是我。 真:我是你⋯⋯我是镜⋯⋯我是你⋯⋯我是镜⋯⋯ 一时间,这些日子妹妹的所有片断纷纷在我脑海里再现:病房窗玻璃、衣柜镜子前、电视机柜前、喷水池、商店玻璃窗⋯⋯ 我昏了过去。 恢复知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面色忧戚的大学生在一旁望着我。 “我还以为自己被开着南瓜车的王子救了呢,没想到是你这个呆子!” “无论王子如何无视二氧化碳排放公约,也不至于放着白马不骑去开南瓜车吧?”他啼笑皆非地辩解道。 “我看到相里警官的防盗门没有锁,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进来了,抱歉!” 大学生说出前来找我的原因。他查了我的档案,发现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的妹妹相里镜被人绑架了。警方还没找到妹妹,就发现妹妹的母亲被刺死在后院的地下室里。接着,妹妹的尸体三天后也在河边被找到了,死因是神志错乱后落水溺毙。 在刺死妹妹母亲的尖刀上,只有妹妹一个人的指纹。所以,这起案件至此不了了之。 “所以,你就调查了才刚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上司的档案?” “对不起,但是在上午我们打扮成普通市民进入市中心公园的时候,我看到相里警官你⋯⋯在对着音乐喷水池里自己的倒影说话。” 他直直地与我对视着。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默半晌后,我站起身来,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小木匣。 “这是——”大学生怔怔地望着匣子里的鹦鹉螺和七彩贝壳。其中那枚七彩贝壳上有细密的仿似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流般的裂纹,显然是曾经摔碎过,之后被人用强力胶小心翼翼拼接起来的。 “这是母亲直到临死前都一直小心收藏在房间里的宝贝,是我和妹妹的母亲节礼物。 “四岁那年,我被人绑架了。被拐的五年里,人贩子对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现在想来,我的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坏掉了。我是个坏掉的人。 “被警方救回家后,我开始变得多疑而焦虑,我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我认为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子,全是因为家人,他们也都讨厌这样的我。” 就像那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少年,当时的我也深信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就如同遭受迫害的灰姑娘一样可怜。所以,这样的我才会一次次将家人传递给我的情感曲解成恶意。我开始自我欺骗,我开始顾影自怜,仿佛只有这样我那颗瘢痕累累的心灵才会获得补偿。 “我是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女人。正是因为我,我的家人、我的搭档们,才会先后遭到不幸,不是吗?” “不⋯⋯” “是的,他们会遭遇不幸都是因为我⋯⋯” 我背向大学生,低着头,咬紧着牙。一种仿佛有什么就要从体内钻出来的感觉向我袭来。 “回去吧,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