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克瑞尔探长很久前就认识那个叫伯尔都亚的女孩。在北肯特郡，考克瑞尔探长认识几乎所有的显贵人物。她再次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战争初期一场不幸的自杀。那时他正在伦敦因私人问题而进行一些不紧要的调查。他厌恶伦敦的忙碌，那些庸庸碌碌、疲于奔命的人们甚至没有时间用肘戳戳他们的邻居，说： 看，那就是可怕的老头 考克瑞尔探长。 不过他现在正在伦敦，坐在伯尔都亚·柯尔克的沙发床沿上，用被烟碱染得变色的手指为自己卷一支烟，然后，凝视着伯尔都亚。他有双冷冷的、棕色的、明亮的小眼睛 像一只麻雀，被困在它所厌恶的窄小破旧的乡间花园里。 我恰好刚刚到达伦敦，接到你的信就赶过来了，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在暗示，纵然是如此的困境之中，亦会有些好事发生。他吐出一口烟，用他棕色的瘦手轻挥了几下，烟就消散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来伦敦参加什么会议，考克瑞尔，所以我鼓起勇气给你打了电话，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介意的， 他用一种失去耐心的口吻说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忧虑了吧？ 但她只是蜷坐在扶手椅上，像一只幼小的、被遗弃的猫。她让他想起了她美丽的母亲 他由衷希望她没有长成如此一个傻子。他勉强挤出一丝冷淡的笑容， 行了，别管我了，谁都知道我就是这种脾气，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孩子？ 于是伯尔都亚便给他讲了关于庆典的一切；关于在乐土的有关节目安排的讨论：关于 亲爱的妈咪 和白痴 不，是伯池利小姐；关于波特先生、厄尔·安德森，还有那可怕的事关谋杀的威胁。 您觉得我只是在犯傻吗，考克瑞尔，还是觉得真的会有事发生？ 我猜这两种可能性各占一半。 考克瑞尔说着，望着一缕烟袅袅地穿过指缝，绕出美妙的曲线。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丁点儿装腔作势的成分， 可能是一个所谓的 玩笑 ，残忍的 玩笑 ，他的目的很可能并不只是想吓唬你们一下。而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正在策划一场谋杀 特别是仇杀，我丝毫不怀疑他想把他的计划预告给他的牺牲品。那种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他来说似还不够，他想看到他的小牺牲品受到折磨，这是复仇的一部分。 或者说，他在创造一种 公平 ？ 好了，窗外是英格兰的美景， 考克瑞尔干巴巴地说道， 枪不打笨鸟，对不对？ 我们可怜的小伯尔都亚是只什么鸟呢，笛鸻 ？他想着这样的一番光景：一只小母鸟没精打采地趴在窝里，有一身又软又亮的绒毛，可爱的脑袋懒洋洋地耷拉在脖子上。 如果我没把纸条扔掉就好了， 伯尔都亚歉然说道， 但厄尔说伊莎贝尔把她收到的那张纸条扔进了下水道，所以我也该这样做，否则看起来会很傻，当然，看起来他也收到了一张。 你们没听说别人也收到了这种纸条？ 没有。只有伊莎贝尔、厄尔·安德森，还有我。 她怏怏不乐地补充道， 当然了，考克瑞尔，你认识约翰尼的。 考克瑞尔想起了那篇新闻被夹在战时新闻的缝隙中，在粗制滥造的纸上印着的简短、哗众取宠的标题： 妙龄少女背叛爱情，年轻军官饮恨自尽。 后面还附了验尸官的评论： 是爱人的背叛让这个优秀的年轻军官走向灭亡。 文章还充斥着约翰尼的孪生兄弟的深切哀思。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直到 二战 爆发，约翰尼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返回英国、投身战场。他的兄弟姐妹和父亲都坚持认为日军迟早会占领马来群岛，他们的责任应该是共同面对家庭所面临的威胁。但是时局不容约翰尼犹豫，他一个人来到英国，而他的家人则选择固守在他们的家乡。结果证明了他们的预感，一切对战争的可怕预言都一一实现，他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而抗争，但约翰尼却没有能够逃过自己的心魔 他亲手将自己推向万丈深渊 妙龄少女背叛爱情，年轻军官饮恨自尽。 考克瑞尔念着，带着罕见的温柔。 其实那孩子可能会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譬如敦刻尔克战役、大沙漠或诺曼底登陆。战争中，死亡随处可见。 如果是那样，至少他会觉得死得其所。 伯尔都亚说道。 考克瑞尔探长怀疑在那个清醒、现实的时代里，人们是否可能认为自己死得其所，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祖国。不过女人总是用理想化的方式来审视一切。他费力地站起来，将破旧的防水风衣上的烟灰掸落到伯尔都亚的地毯上。 我们去 乐土 礼堂看看，或许我们能在那里找到线索。 在肯特郡，考克瑞尔探长的存在，对于潜在的凶徒和企图恶作剧的奸邪之辈有一种恫吓的力量，这些魑魅魍魉往往慑于考克瑞尔的威名而不敢作乱。不过这里是伦敦。他将他的帽子歪扭地安置在他硕大的头颅上，拖着小步走在伯尔都亚身边，无论如何，他错过了恶魔的集会。 十一位骑士最终敲定，目前正在波特先生的带领下进行紧张的训练，同时伊莎贝尔也站在塔上，探身对下面的排练进行指导，骑士们操纵着战马一遍遍地在舞台上围绕花塔变换着队形。这座舞台以及整个会场是乐土礼堂的一部分，是整个圆形建筑物中的一块窄窄的扇形区域；从仿制的城墙上开了一个拱门，这条小道是连接舞台与会场的唯一通道，在会场后门外的院子里，为这次的活动临时搭建了畜栏；混乱不堪的更衣室在略远的地方，有一道门通向会场内部，这门由伯池莉小姐把守，当典礼开始以后，她就要开始漫长的守候。在会场的内部，已经安装好十二个钩子，用来放置骑士们的铠甲，目前，有十一个钩子空闲，只有一件铠甲被孤零零地留在会场中。铠甲由着色的马口铁制成，经过了镀锌处理，配套的头盔就俏皮地挂在盔甲上方的木钉上，下面还拖曳着一件绿色的天鹅绒斗篷。 舞台上，身着白色斗篷的布莱恩正闲适安逸地坐在马鞍上，带领其他的骑士排出圆环的队形，他们戴着可笑的马口铁面罩随着马儿的步伐上下颤动，而他们只能困难地从空隙中辨认出他们行进的方向。 往里，往外，往里，往外。 伊莎贝尔从阳台上探出身体指挥着。忘记了她的指令，对至少一半的骑士来说是错误的。最后，他们终于把自己从这种混乱中解救出来，来到各自的位置站定，等待伊莎贝尔致辞。其中的八名骑士面向观众摆出半圆形，三位骑士面向舞台内部，抬头仰望阳台。伊莎贝尔回到塔楼内部，又在闪耀灯光的照射下重新出现。 哦，英格兰的骑士们 她的声音淹没在一些愤懑不平的低语中。厄尔·安德森骑在他的战马上，在常春藤叶中拼命地摸索。考克瑞尔探长与伯尔都亚站在礼堂中，目睹这一幕，发出讽刺的吃吃笑声。 从来不知道哪里的庆典会有什么新意，在肯特，那些老女人也挂这些破玩意。 你在那里对这该死的麦克风做什么呢？ 伊莎贝尔在阳台上不快地喊。 我找不到天杀的开关了， 厄尔暴躁地说完，就在大厅中寻找波特先生的身影， 我对你说过这个东西太高了！我的手臂可没有四英尺那么长。 骑士们躁动地坐在马鞍上，自顾自咯咯傻笑起来。 我们会把它往下移的， 伊莎贝尔说， 让查丽蒂负责这事。 乔治·艾斯茅斯骑着马望向塔上，说道： 妈妈她在苏格兰呢，这里的工作她已经完成了。 伊莎贝尔不禁嘟囔着诅咒起查丽蒂和她的工作。此刻，厄尔·安德森正巧打开了扩音器的开关，低语瞬间变成了咆哮，骑士们节制的咯咯声亦化为明目张胆的狂笑。伊莎贝尔俯身趴在栏杆上，抱怨一股脑地倾泻下来，可怜的牺牲品波特先生惨遭池鱼之殃。大厅中的所有工人和安排工作的人都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聊天，克制住笑意，以捕捉来自走廊的声响 那是伊莎贝尔爆发出的一波接一波的怒火。突然间，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影遂从窗口消失了。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穿过拱门，来到了舞台的边缘。她怒目瞪着波特先生，后者站在考克瑞尔探长和伯尔都亚之间，无助地笑着。 对不起，亲爱的，你实在不知道这声音有多逗 最后，他终于憋住了笑意，用手轻轻拍打笑疼的肚子，用一种警告的眼光望着伊莎贝尔，说道， 亲爱的，你千万别介意这种玩笑。 我看不出这事有什么好笑。 伊莎贝尔恨恨瞪着波特先生，那表情似乎在说， 你这个无聊的老鬼。 她赌气离开，一顿一顿地穿过拱门，猛的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恰巧要进入大厅的伯池利小姐被伊莎贝尔吓了一大跳，对刚刚发生的事感到茫然和懵懂。伊莎贝尔气势汹汹地把她挤开，走进更衣室。 我们太需要在拱门上挂上窗帘了， 波特先生说， 观众简直会把会议室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伯尔都亚小心地抗议说这样会给骑士通过造成困难。 珠帘。 波特先生简洁地说，他又含糊地补充说那些珠帘看上去会像挂毯一样美观。 马儿们都耐心地等待着驱使，骑士们还在就 厄尔怎样才能够到扬声器的开关 这一话题胡搅蛮缠。 亲爱的妈咪 继承到了对于装饰的独到眼光，此时不承想派上了用场。 或许我和安德森先生应该做一个抬起前蹄的动作，这样他不但能够更容易地控制扩音设备的开关，还可以达到一个不错的效果 在拱门的两边扬起前腿 像国徽上面一样。 他的声音因心虚而渐弱。 那也会出现另一种状况，红骑士慢慢地、无望地滑向他战马的尾巴。 厄尔·安德森说。 你可以用你手里的旗子来保持平衡 布莱恩·布赖恩没有耐心地说。他自己就没法在马鞍上维持哪怕两分钟的平衡，除非马儿绝对保持稳定。 波特先生只想快点溜走去跟他亲爱的伊莎贝尔讲和， 太完美了，这会是多么华丽的场面啊。在那个时刻，安德森可以放开一下手里的军旗，然后趁机合上电闸。无论如何，安德森先生，那时你的手就离电闸不远了，微微探身，然后吧嗒一下打开开关 观众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你的小动作。 他拍手示意大家解散。 他好像这时才真正注意到考克瑞尔探长的存在，在一段自我介绍加上一番假意客套的陈词滥调后，波特先生急匆匆地颠着舞步奔赴后台。 我猜各位从未听说过我。 考克瑞尔满怀期望地说。 当然了，考克瑞尔，你习惯于代表法律，肯特郡的所有人都畏惧你，而你也成为所有事情的中心。 你是在说我没法凭我个人能力做出点成就。 考克瑞尔冷冰冰地埋怨道。 厄尔·安德森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伯尔都亚如此活泼了，在她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布景后面的一群人，并详陈他在肯特郡的丰功伟绩的时候，她快乐的少女时代仿佛又回来了。 骑士们从舞台上互相推挤着穿过拱门，他们的长斗篷歪歪扭扭地拖在身后。他们之中有的人多少带一点优雅的姿势跨下马背，有的则骑马走出大门，在那里候着的服务人员会帮他们从马上爬下来。 排练结束了，大家成群结队去礼堂外面的酒吧找乐子。安德森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跟酒吧的女服务生搭讪；布莱恩戴着一顶颇受外国游客欢迎的庄重的黑色礼帽，尽管今天晴空万里，他还是穿着那件长长的防水风衣，这衣服现在搭在他的手臂上；伯池利小姐用一种很没有女人味的姿态咄咄逼人地站在那里；乔治逡巡在聚会的边缘，悲惨地确信自己是不速之客，但又缺乏镇定支持自己优雅地离开；甜爹波特正站在犄角旮旯施展手段，以期让伊莎贝尔忘记刚才受到的 侮辱 。她答应跟考克瑞尔探长认识一下，但一转眼就又故意回到了那个让她愤怒和不满的话题。考克瑞尔探长认为他们是时候回去了： 让我送你回家吧，伯尔都亚。 他们并肩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考克瑞尔拉着伯尔都亚瘦弱的手，说： 没有什么线索能告诉我，到底是谁用便条纸来恐吓你，你说过，这些纸被当做垃圾，扔得到处都是，有八个人可以拿到他们 你们三个、布莱恩、伯池利小姐、波特先生、小乔治 不知道他姓什么，还有他的妈妈 今天她没出现，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我想，整个事件应该是一个愚蠢、残忍的玩笑。 他总是无休止地吸烟，所以他在口袋中摸索着找烟草，准备再卷一支。不过他碰到一个东西，一个一钟头前并不在那里的东西。 那么，我们应该排除那位 妈妈 了。 他展开纸条，话音沉着。 同样的圆点、三角、代表骑士的符号，在纸的另一面是凌乱的铅笔笔迹。这次是更长的一段： 你觉得这只是个玩笑吗，考克瑞尔探长？请耐心等到开幕的那晚，伊莎贝尔、伯尔都亚、安德森，你猜猜先死的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