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只要被这样深沉的凝视过,便身不由己地甘心沉沦。这样的男子看似温和无害,其实是——太过危险!他用了他如春风般怡人的笑容,掩去所有的诱惑、坚持和无情。 秦缜抬头望着阳光下华丽巍峨的王府,心里却满是阴霾。 突见一名蓝衣小厮奔来,躬身不住磕头,跪道:“王爷恕罪!小的劝不住那位姑娘,她、她拿着苏大人的拜贴嚷着非要见王爷不可!”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白衣绿纱的女子跳到马前,亲昵地拍拍赤炼,笑声清脆,“好久不见,大马儿!” 奇怪的是,脾气暴躁如赤炼竟不抗拒,甚至还为了将就那女子的身高,而略微低头以迎合她的手掌!?秦缜面色微惊,这女子是谁?却见李希沂仿若自方才良久的沉寂中抽身而出,看着眼前的女子,笑意缓缓缓缓地竟涌上了一贯清冷的双眸!秦缜不禁诧异,他的四爷,已有多久不曾那样笑过? “烟络拜见四亲王。”女子的笑声复又传来,盈盈拜道。 李希沂翻身下马,在她身前站定,话语低柔,“不必多礼。” 烟络抬头,巧笑嫣然,打趣道:“要见王爷一面,可是真要折腾去烟络半条小命啊。” 李希沂眼里的笑意未减半分,在那样柔和的笑意之下,他英俊的脸庞也泛起柔和的光华,低沉顺滑的嗓音轻轻滑过煦暖的阳光,缓缓说道:“姑娘肯赏光亲临蔽府,已是在下的荣幸,又何需苏御史的帖子?” 烟络痴痴地看着他浅浅的笑脸,他原是那样叫人舒服的男子,只是为何刚才在马上时一脸隐隐的暗哑与倦意?忽然察觉一道凛冽的目光,侧头看去,烟络一张脸皱起,那个绢甲着身的俊朗男子是谁?上次在老皇帝的赏花会上见过他,他与苏洵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地护着老皇帝。绢甲?她紧蹙的眉蓦地舒展开来,那是将士实战之外的着装,看这人的派头样貌不会是六公子之一的秦将军吧?老天爷,原谅她施烟络的胡乱猜测,她所知道的名人毕竟就只有这么寥寥几位啊! “敢问王爷,这位是?”烟络小心应对,这男子看她的眼神太太犀利了,叫人相当不爽! 李希沂浅笑出声,道:“秦缜,神武大将军。”复又转向秦缜道,眼神中有淡淡地责备,“施姑娘,你见过的。” 秦缜对李希沂恭敬地回应,却继续桀骜不逊地嗫斜身前的女子,眼神里写满戒备。 烟络不爽,却不能发作,只好礼貌地浅笑,“烟络见过秦将军。” 秦缜淡淡挥手,碍于他四爷,尚算温和地回道:“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烟络含笑起身,心里好笑,看样子这位秦将军又是一个忠心护主的好臣子。想起顾方之,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男人之间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是她陌生的情感,尽管如此,不得不承认这感情却是如此强烈,而且似乎还处处可见? “四爷今日有客,秦缜改日再来。”秦缜的声音蓦地响起,浑厚低沉。 烟络没来由地失神,忽然很想苏洵,他不像秦缜那样浑身热焰,气势仿若热浪扑面而来,灼热逼人。苏洵通常是内敛的。只在偶尔的偶尔无意的泄露,却让人不能忽略。他清冷孤傲如浮冰碎雪,从不会轻易燃烧,但是在一片看似风平浪静之后,涌动着的暗流,却是他不顾一切的底线。只是,不知道那道底线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有这样的好运气去试一试了? “施姑娘。”柔和的男声低低地响起。 烟络凛然回神,她在王爷面前发的什么呆啊。脸上挂起最最无害的笑意,她静静看他。眼前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形比起苏洵略显削瘦,眼角眉宇间浮动着温和的笑意,一如两年前的他。 只是。 烟络脸色一凛——他俊逸的脸庞渐渐苍白,双颊泛起一丝诡异的红晕,原本清亮的黑眸暗哑得毫无生气!抢到他身前,下意识地拉住他,手下他的肌肤在晌午冰凉如斯! 他却轻轻拂去她的手,嘴角浮起一朵虚弱的笑,一管顺滑温柔的嗓音低柔飘忽,散在璀璨的阳光下,“外面风大,进府再说。”他神情温和,缓缓迈步,走得很慢。 烟络乖乖跟上,像又记起什么,冲门前小厮沉声吩咐道:“叫秦将军回来,王爷有要事相商!” “这……”小厮犹豫地看着这怪异的女子,王爷没有赶她,还对她似乎很好,她的话究竟是该听还是拒绝? 烟络不雅地叉腰,柳眉一挑,道:“事关重大,王爷不便明说,难道要因为你一个传话不及时,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小厮忙不迭地拔脚就跑,追秦缜的快马去了,瞬间缩小至一个小黑点。 烟络得意地笑,拍了拍手,拎起绿色的纱罗披帛,追上了不远处的男子。 李希沂忽然驻足,却未回首,话音微弱,听得出他吃力地坚持,“姑娘方才嘱咐府中小厮所做何事?” 烟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道:“嘿嘿。我怕没有帮手。王爷信?过秦将军,是吧?” 李希沂背脊突地僵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后,他柔软下来,轻轻缓缓地说道:“苏御史识人的眼力素来不差。” 他在赞扬她玲珑剔透吧!烟络自恋地想着,脸上偷笑,嘴里却应道:“王爷又何尝是凡人?” 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自身前的男子处飘来。 烟络听在耳里,脸上笑意全失。他笑声虽低,却掩不住凄凉之意,为何? 思量之间,李希沂却起步缓缓走去。 烟络谨慎地跟在他身后,偶尔瞥一下王府内的景致。唉,所有有钱人都是这样修房子的吧。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奇山怪石,灵湖清溪,花枝曼妙,碧草连天。只是,这位王爷似乎特别喜欢水,王府里随处可见水的迹象。蜿蜒的小径旁清溪旖旎,白玉小桥下水泊深幽。奇山怪石之上,大大小小的飞瀑轻盈地一泻而下,激起片片水花,在耀眼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带着她静静地走着,微风送暖,带来一缕一缕淡淡的干净的香气,仿佛雪地里松枝散发出的味道,有雪的淡雅和着松枝的清香,很淡很淡却叫人极其舒服。 烟络闭上双眼,脚下步履轻盈,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大口香气,呼,好闻极了,她忘我地笑,为何她天生对气味如此敏感? 这样的男子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应是一贯漠视人命,玩弄权数,怎会有这样干净清爽的味道?烟络浅浅地皱眉。 身前的男子行至一所大院终于有停下来的意思。 烟络好奇地自他身后探出头来,瞧着眼前的彤扉乌头门,那门缓缓自里打开,一片如烟的绿柳映入眼帘。 柳枝柔漫,绿叶如云,清风微拂,幽香缥缈。 这人不爱花啊! 烟络浅笑,意料中地看见了庭院里散落的水榭清溪,皆散发着清冷幽香的味道。 一如他身上的味道。 那是寂寞的味道,来自那一院并不热闹的景致。 门后现出一名蓝衣少年的身影,向他跪道:“清风躬迎王爷回府。” 他轻轻摆手,并不言语。良久,缓缓道:“退下罢。备三人的茶水,秦将军一到,请他来疏桐院。” 蓝衣少年恭敬地退下。 烟络正欲上前,忽然听见身前传来浅浅的喘息声。 他一手抚于胸前,上身微倾,半晌没有挪步。 烟络疾步绕到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浅紫的双唇,待他自己渐渐平静,才轻轻笑道:“好些了?” 李希沂抬头看她,似乎并不吃惊她会知道,浅浅笑着,透出些许无力,低声道:“让姑娘见笑了。” 烟络笑得温暖,却一字一字地说得清晰,“两年了,王爷还是老样子。” 李希沂俊脸苍白,双颊妖冶的通红,却笑得平静如初,“姑娘只需待秦将军前来便是,此事无需劳烦姑娘。清风备好茶水,就请姑娘厅内歇息片刻。”说罢这一长段话,他胸口微微起伏,双唇复又现出淡淡的绛紫。 烟络俏脸微红,她当然不想此事劳烦到自己身上,他跟她加起来不过见过三次面而已。烟络片刻后神色如初,轻轻叹息。这男子能撑得过去吗?他是很坚韧的人没错,否则两年前怎会坚持走到她的花田?当年他若不曾坚持到此,只怕是如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所有擅闯谷内的不速之客,尸骨无存! 烟络赶在他身前轻轻推开门,侧身让他入室。 李希沂静静看她,温和地笑,笑靥里透着些许热度,然后缓缓入内。 烟络紧跟其后,无暇关注屋内的陈设,随他行至榻前,看着他吃力地半靠着沉香紫檀的雕花床棱静静地笑,她竟会怔怔地别不过头去。 那是不同于苏洵的男子,却一样地摄人心神! 苏洵有看似清冷决绝的外在,有为达目的不计一切的坚持,却仍旧有一颗非常非常温暖的心。 而身前的男人似乎不同。 他始终温和有礼,笑靥相待,却透着强烈的疏离,即使相对,如此贴近,也仿佛面前耸立着一道坚实巍峨的高墙,你以为可以接近,靠近时,却察觉隔阂如深壑。他是有足够的野心、狠心和细心而可以君临天下的男人吗?然而,这样的男子他身上却有另一种要命的吸引力,那会激起一种即使深知自己是在飞蛾扑火似的玩儿命,却刹不住脚的狂热。这样的魅惑来自他浅棕色却幽深之至的双眸,宛若夏夜清朗的夜空,深如幕,无边无际,看似空旷无一物,却又仿若繁星满天。只要被这样深沉的凝视过,便身不由己地甘心沉沦。这样的男子看似温和无害,其实是——太过危险!他用了他如春风般怡人的笑容,掩去所有的诱惑、坚持和无情。 烟络一身白衣绿纱,黑发轻绾,白玉为簪,浅笑嫣然,她却不怕他,“王爷府中可有药材?” 李希沂微微侧头看她,眼神深幽,低柔地答道:“药材倒是不少,却不知能否合姑娘之意。” “不妨事。待会秦将军来了,我自己去看看。” 榻上的男子嘴唇现出淡淡的紫色,细细密密的汗珠爬上了玉琢一般的额角,犹自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烟络烟说完此话侧头沉吟,像是记起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嘿嘿。府上可有合欢皮?”不待他做答,烟络复又难为情地抓抓头,道:“王爷当然不识的什么合欢皮,我一时糊涂了。只是眼下乃是春末,新鲜的合欢要到夏季才能采收。” 他只笑不语,不置可否。 烟络想了一会,忽然笑道:“不妨事。我待会自己去找好了。”突然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为何好像一直都是她在唠叨个没完没了? 李希沂吃力地扯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坐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又引得他一阵喘息,细细密密的汗水渗了一脸,额角汗湿的几捋黑发软软地垂下来。他的脸色较之前更为苍白,双颊那妖冶的绯红却未见丝毫消退。 烟络静静地看他,禁不住地担忧。 他也是这样骄傲的人呐。即使如现在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是不欲开口求人。他应该知道她从翠寒谷来,也应该知道她可以帮他,但至今他未开口要求她做过一件事。他是自负到以为所有的麻烦都可以凭自己解决吗?他甚至不曾问过她施烟络突然跑到他的府上是为了什么? “王爷还是躺着歇息吧。等、等一下,还要……”她居然续不下话去——真是丢脸!她堂堂二十一世纪的人竟然会害羞地说不出那两个字吗? “不妨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淡淡地笑。 “唔……可是、可是以王爷现在的状况怕是勉强。” “嗯?”他挑眉,笑得愈发好看,双眸深邃却星光熠熠。 他到底是不懂,还是故意为难她?烟络有些恼,“秦将军一到,烟络就去准备药汤,王爷若是难受,到时就先将就咬一片合欢皮吧。” 他仍是浅浅地笑,不以为然,“本王以前也常这样发作。” “嘎?”烟络一脸惊诧,他到底知不知道以前是以前,以他现在这副模样再做那种事情,纵使他有九条命都可以玩儿死他的,“就当我多嘴,可是王爷还是要含合欢。” 李希沂眉目含笑,这女子似乎也不曾改变多少? “已过两年,姑娘仍是脾气未改?”李希沂微微支起身来,笑着说道。 烟络侧头看他,“王爷何必旧事重提?” “若非姑娘当年一时起意,今日本王如何能与姑娘攀谈?”他还记得她当年的犹豫。 烟络白他一眼,他在暗示她送佛没有送到西吗?她就是没有替他解净瘴气的毒,却又如何?她继续瞪他,“王爷自己已是才智纵横,身边又不乏能人异士,烟络一点儿雕虫小技恐怕还入不了王爷法眼。” “嗯?”他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叩着床榻,低眉浅笑,“本王还以为姑娘今日前来,是为得一次了断。”他静静看她,笑意柔和得像春日微薰的暖风,轻轻拂过幽静的湖面,惹一片旖旎。 烟络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此时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该死!她怨毒地盯着被自己第一百次踩在脚下的披帛,恨恨地想,就算刚才他那样的眼神教她有一瞬间的沦陷,也不至于非要表现得这样白痴吧! 复又抬头时,眼前的男子仍在浅浅地笑,虽是容颜略有憔悴,依旧掩饰不住因那温暖的笑意而扬起的光华。 “可是,烟络眼下需要了断之事似乎多了一件?”她口气不善,却惊觉于他竟然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他凭什么料定她一定会来收拾残局? “怕是因为姑娘仁心仁术?”他笑得狡谲。 烟络恨不能打掉他一脸了然于心的笑容,恨恨道:“王爷当年也有内功修为,否则就算烟络懂得对症下药,恐怕犹是不及。” 李希沂笑意不减,并不惊诧她能知道这么多,答道:“姑娘说得是。若非本王多年勤学苦练,恐怕早已是一堆无人认领的白骨。” 烟络横他一眼,回道:“吉人自有天相,王爷今日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 “希沂若是平安无事,的确脱不了姑娘劳心。”他忽然口气一转,淡淡地说。 烟络略有诧异地瞧着他一脸掩饰不去的倦意,不懂他为何突然自称希沂,亦不懂他为何突然失神。 两人之间的沉默来得这样突然,仿佛不过转眼的时光,一片寂静就此蔓延开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轻盈地照进屋脚,清幽的空气里浮动着鹅黄璀璨的光线。 轻尘飞舞,时光流转,四目相对,两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