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旧历腊月二十九,在四川内江参加土改的沈从文,夜不成眠,拿了从垃圾堆中翻出的《史记》列传,于老式油灯下反复来看,“不知不觉间,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会气氛中,和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感情中。”不禁浮想联翩,做“有情”和“事功”之辩。“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史记》“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 沈从文的“有情”论,可以阐发的空间很大,但比起抽象地探讨,具体地面对或许更算得上体贴于心。 眼前的这本小书,题名《有情》,指的是这本小书低回流连于其生命痕迹和精神氛围中的这些人:从陈独秀,胡适,鲁迅,到许地山,废名,林徽因,到巴金,刘西渭,胡风,到林海音,夏济安,张爱玲…… 我们常常说起他们,不仅仅是追怀文人旧事,沉迷文采风流,更是有意识无意识地面对今天和面对自我的一种反应。如果这种反应能够化为对我们自己的现代传统的自觉探寻,那么保存在他们身上的现代中国的文化记忆,现代中国的心灵信息,就是需要我们一遍一遍去重新激活的丰富资源。 收在这本小书里的篇什,因时因事而写,却非一时一事短暂兴趣的产物,编在一起,或许更容易看出一种长久浸润其间的个人心绪和感情。把这种长久的浸润缩小为具体的人、文、诗、事,我特别想在那一长串的名字中间,突出这几位:B卷里的卞之琳,穆旦,熊秉明,C卷的沈从文,D卷的贾植芳。 二〇〇五年完成《沈从文精读》后,本来打算接着写沈从文后半生的传记,而且以为很快就能写完,不想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拖再拖,现在反倒不敢计划了。把一些关于沈从文的零星短文集在一起,希望提醒自己,不可不勉力实现此一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