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惜别
托尼诺. 盖拉
1977 年莫斯科,在我的婚宴上,塔可夫斯基手持拍立得。他带着这台才刚发现不久的机器,开心地走来走去。他和米开朗基罗. 安东尼奥尼是我的证婚人,依照当时的习俗,他们得挑选歌曲,好让乐团在我们签下结婚证书时演奏。他们选了《蓝色多瑙河》。
安东尼奥尼那时也经常使用拍立得。我记得,我们到乌兹别克为一部电影勘景,电影最终没拍成。当时他为三位穆斯林老人拍了张照片,想给老人看。最老的那位瞥了照片一眼,交还给他,说:“为何停住时光?”我们因这异常的拒绝而错愕无言。
塔可夫斯基经常思考时光流逝之道,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令时光停驻,即便是以这些快速拍下的拍立得影像。
如今我们得以在此欣赏他这方面的作品。这些影像有如一群群蝴蝶,环绕在深感生命短暂之人的眼前(这感受与未来的生老病死无关,却使人意识到万物皆由匆匆一瞥所构成),让人在这趟时而艰辛的旅程上,得以就近检视。
在离莫斯科仅十三公里的麦思诺耶乡宅,他总是快活地在花园里工作,或看着汗水从马背上蒸发,冒出缕缕雾气。至少有两次,我看着这家人离开莫斯科,也碰巧目睹他们归来,车子载满一堆袋子、包裹、旧旅行箱。他们的爱犬达克总是在离开时最后一个爬进车里,在他们回来时首先跳出来。在最后一次,安德烈没有爬上他们位于十三楼的公寓。我们互挽臂膀,沿着泥土小径漫步前住处附近的郊外,就在莫斯科电影制作公司附近,平常我便是在那儿看鸟儿在露台桌上啄食面包屑。他想谈谈他的乡居生活,或许他巴不得立刻随着口中语句归返乡间。他当时所拍的一些照片,此时我在这本美丽的书上重新目睹:他妻儿的浮光掠影、露珠在蛛网上凝成一颗颗珍珠的白雾世界。辽阔的俄国景致,在你望着它时将一路裹住你的脸直到耳际,如今在这些影像里缩小了,小到恰恰好摆在你眼前。
后来我们一起待在意大利好一段时间。在蒙特拉诺那破败的女修道院中,我再度看见大理石拱门。如今那拱门仅能护住一株大树,树上覆满时而落下的秋叶。当时他对着这棵树许愿:“在我说话的此刻,若有一片叶子落下,就是我太太与儿子安德烈将获准到意大利与我相聚的征兆。”然而叶子并未落下。
我们从那不勒斯向南走,展开大规模的旅行。莱切的巴洛克式建筑之美、特拉尼大教堂的美丽景象皆令他感到震撼。当我们终于抵达巴纽. 维纽尼时,一部电影的构想便与他所喜爱的一个故事相结合。我记得当我们进入广场旁的小教堂时,在积水的广场上,雾气从水面升起,那些古老屋宇的景致因此显得遥远。那个早晨,温暖的光线射入尘埃满布的窗户,停留在墙面斑驳的装饰上。他趁我不注意,用相机捕捉我坐在教堂长椅上的一幕,似乎若要凸显墙上日光的抚触,我昏暗的身躯便是最适合的影子。
这些影像留给我们一种神秘而诗意的感受,一种与事物永别的哀伤。仿佛是安德烈想要尽快将自身的愉悦传递给他人。它们是拿来分享的事物,而不只是使他那停住时光的心愿成真的方法。那感觉像是,深情的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