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笔下的尼娜使用了“行业”这个词，而不是“职业”或“工作”。那么她有何用意呢？她仅仅意识到，成为演员等于不再仅仅只是自己。在一个崇尚声望的年代，我们更加习惯于看到风尚遵从于人们，而非人们因为强烈的目的性而屈从于风尚。 但是，就在若干年前，易卜生创作了大量有关行业之重要性的戏剧，因为他和克尔凯郭尔一样，相信“失去行业的人就失去了生存的权利”。 的确，现代戏剧文集中，一个显著之处就是诸多戏剧直接涉及个人隐私和公共使命之间，以及自私的个性和无私的行业精神之间的矛盾。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演员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的缘故。就人性中“内在引导”和“他者引导”之间的分歧，没有人能够举出其他更为显著的例子。每个人可以做出的选择范围都很广泛，但没有人能够比演员更具代表性。 没有人比演员更能反映一个特定的时代。演员就像一面镜子，每个人都想朝里看一看。如果你真的取得了显著的成功，那么你的表现就会在舞台和荧屏上反反复复地曝光，纤毫毕现。演员，特别是明星演员，服务于大众，就像奥林匹斯山诸神效力于古希腊人一样。小道消息专栏作家和小报记者在叙事方面颇有荷马的风格，但要卑贱得多，他们同样也记录下权力人物和传奇人物那几近神化的故事。例如，宙斯在爱情方面与勒达或阿尔克墨涅的出轨行为被演变为本•阿弗莱克和珍妮弗 •洛佩兹之间的纠葛，或是麦当娜的各种绯闻。同样，玛丽•阿斯特的日记一度向世人曝光了她和诸多演员、作家之间的轻浮行径。结婚、离婚、私通、生子、去世，好莱坞明星的各种杂事经常成为头版头条，和战争、革命、地震、饥荒享受同等待遇。如果某位明星触犯了法律，像罗伯特 •布莱克和迈克尔 •杰克逊，那么整个新闻界就会欢呼雀跃，大放厥词。 这种负担让人难以承受，众多演员正是因为身心俱疲而英年早逝。已故的伟大演员马龙 •白兰度曾经如此辉煌，以至于很难拍摄到其正面影像，但他也对自己的声望表现出明显的嫌恶，并因而出现不合理的饮食问题。这毫无疑问与他对待表演的态度有关。他曾有一个“著名”的习惯，即拒绝背诵台词，宁愿在拍摄过程中暂停下来，懒洋洋地浏览一下分镜头提示卡。他在谈及自己的职业时似乎在表示，只有傻子才会从事这一行当（他的自传《母亲教给我的歌》 还不如用《我为何憎恨表演》 作为书名更加贴切）。他优雅地接受了因《 教父 》 而荣获的奥斯卡奖，却派遣一位美国原住民上台拒绝了奥斯卡小铜人，以抗议好莱坞没有给予印第安人应有的尊重。其他星光闪耀之人感谢的是父母、上帝，或是身边的经纪人，几乎没有谁对表演本身表示了感恩和骄傲。 如果你看看英国演员信奉其行业的态度，那么就会发现美国演艺界严重缺失某些东西。在英国，演员受到的尊重要远高于美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并不指望我们的电影明星能够改变这一事实，他们获得更多的是盲目的崇拜，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在英国，在演艺界取得毕生的卓越成就后，演员可以成为骑士甚至世袭贵族，例如劳伦斯 •奥利弗。而在美国，演员可能获得的最高社会殊勋就是在华盛顿特区的肯尼迪中心接受总统勋章，但这往往是因为忠于现任政府，而非在演艺方面有所成就。 仍然是在英国，演员们有时也会因其职业而感到被轻视。约翰 •奥斯本和安东尼 •克赖顿的 《乔治 •狄龙的墓志铭》 中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时刻，主角记得自己二战期间在皇家空军服役时，一位同事问及他的职业： “演员。”我回答道。当我说出这个单词时，机关枪子弹和炮弹就落在我们周围，我的行业的名称、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听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远离现实，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羞愧。 很多对自己的职业没有信心的演员都或多或少地有这种羞愧感，这可能是为什么一些奥斯卡奖得主在发表获奖感言时更愿意感谢其对于社会和政治的奉献，而非仅仅感谢奥斯卡奖本身的缘由之一吧。更进一步来说，他们必须相信，表演是一门艺术，但如此的“微不足道”，或“如此可笑，如此虚伪”，使他们远离现实。 但是，一旦一位演员将其职业视为“业务”，那么他或她就不可避免地首先注重于物质回报，而非艺术成就感。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选择，因为大多数职业要么以服务为中心，要么以利益为中心。而在表演这个行当，二者融为一体。许多对股票投资的兴趣大于对最新医学发现的兴趣的医生可能宁愿研究 《投资者周刊》，而不愿阅读《手术刀》。但他们的首要职责仍然是治愈病人，或者至少要做到“不伤害病人”。与之相反，一些商人可能会特别地乐善好施，一些律师可能会为公众利益做出大量工作，但他们从事的职业总的来说仍然以追逐利润为目标。演员可能是唯一能够在慈善家和富豪之间，在独行其是者和显要人物之间进行选择的人——他们既可以穿着运动鞋和李维斯牛仔裤，也可以身着阿玛尼套装，佩戴蒂芙尼珠宝。 因此，如果你面临的职业选择中，有一个只能带来艺术成就感和精神上的满足感，而另一个只能带来大众的认可和物质利益。那么当你选择后者时，几乎没有人会对此横加指责；而如果你放弃薪酬丰厚的机会，每个人——你的父母、同伴、朋友、经纪人——都会认为你是一个傻瓜，即使这有时意味着如莎士比亚所称的“以羞愧感为代价浪费灵魂”。 问题并不仅仅是你如何既尊重上帝，又尊重财神，而是如何在不失颜面和自尊的前提下从事自己的职业。这并非易事。你未必能够成为明星，即使侥幸成功，公众也会认为你属于他们，你的私生活将成为丑闻杂志的天然原料，你在公共场合的露面将成为摄像机和照相机追逐的目标。即使是去洗手间，你的身后也会有诸多追逐者。这一开始可能会满足你的虚荣心，但很快就会成为一种令人痛苦的折磨。每位明星在冒险当众露面，接受满怀“爱慕”之情的影迷们的欢迎时，他们其实都捏了一把汗。 演员经常会面对一些粗鲁的言行，但他们有时也会因为自己给人们的生活增添的色彩而受到真挚的感谢。斯特拉-阿德勒在观看了YRT公司推出的莎士比亚剧《特洛伊罗斯与克雷西达》 后曾经写出自己的感受。首先，她表扬演员们“尽其所能地投入表演——付出了他们所有的才华和热情”。然后继续道：“当他们排队谢幕时，我明白，世上没有比演员更为绅士的人。” 在演员们世俗的世界中，斯特拉-阿德勒所提及的绅士风度并不总是那么明显。长时间乘坐公共汽车、火车或飞机、无聊的中途短暂停留、通宵餐馆和便宜的旅店、墙皮斑驳的更衣室、废纸篓里永远都有杂物……契诃夫的尼娜在 《海鸥》 中谈到了上述种种考验，奥尼尔的詹姆斯 •蒂龙的行程安排可谓残酷，这正是他的妻子玛丽酗酒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毫无疑问的是，演员会尽其所能地成为一种载体，我们因此可以目睹人类之极致，无论是英雄的还是邪恶的。这些品质经常通过他们所扮演的各种角色体现出来，包括奥列斯特、伊俄卡斯达、美狄亚、李尔王、布拉塔斯、伊阿古、麦克白、哈姆雷特、科里奥兰纳斯、卡米拉贝尔以及威利 •罗曼、布兰奇 •迪布瓦，他们谋杀并创新，婚嫁并生育，征服并受难，衰落并垮台，兴起并超越。演员登上舞台表演的勇气其实也是一种卓越品质，他必须具备忍受内心深处因角色而带来的折磨的天赋，而且有时还会不可避免地经受自己精神上的痛苦。 许多演员害怕承担如此之多的身份，这可能会让他们迷失自我，甚至对自己的身份时感茫然。这正是路易吉 •皮兰德娄的戏剧《寻找自我》 的女主角所面临的进退两难之境。在寻找自己的本性时，她发现，原来自己的本性并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自己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演员生活在一面镜子之前，吸收众多被反射的映像。《寻找自我》 的女主角在观众面前的各种艺术形象最终构成了她自己的本性。“真的，人必须创造自我，创造！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我。”这部戏剧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简而言之，创造的行为成为背叛现实的行为。演员较常人更加明确这一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扮演他人，他们所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行为，而且还有所扮演的角色。 因此，请让你的女儿进入演艺界，沃新顿女士。她未必因此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她将成为一个历史悠久、光荣的行业的一分子，正是在舞台上，她才最有可能找到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