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饥饿喂大的孩子,也许格外凶猛 总是吃不饱的孩子,长大了会怎样?这也许是一个时代留下的共同印记。树皮、糠饼、一家八口一天只有一斤米……活着,成了一个无比迫切的难题。 开县。 谁趴在地图上不用放大镜就能找到,那是天才。 这个远离重庆,地处长江三峡水库小江支流回水末端的偏远地方,虽然不能用“弹丸之地”来形容,却也实在是一个没什么特色的所在。 直到今天,就是当地人,除了“这是刘伯承元帅的故乡”之外,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不过,也有人戏称“凡商埠码头,无不有开县人”。奇怪的是,没有多少开县人提及故乡的名字,而更愿意宣称来自重庆--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美丽山城,一个热情而充满前途的城市。 事隔多年,从开县走出来,已成为著名律师的周立太,仍对自己的家乡没有一点好感。在许多适合怀旧的场合,也不愿意多谈生养了自己多年的家乡。 周立太说,家乡留给他的只是贫困和饥饿的回忆。他总是用“穷山恶水”来形容自己的故土。 他并不牵挂家乡。 贫穷而倔强的父亲·六兄妹·贫困偏远的家乡·饥饿的童年 尽管周立太不太愿意谈论童年、谈论故乡,但他的故事,还得从这里说起。 1956年,周立太出生于开县五通乡高桥村二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县还隶属于四川,是川东北出了名的贫困偏远山乡。那个年代的开县地少人多,饥寒交迫中,很多人正当盛年,生命就走到了尽头。更有一些人干脆背井离乡,到外面闯世界,有的从此一去不回。 周立太的父亲周信佑却是一个特例。 周信佑1925年8月出生在开县五通乡新田村偏岩,幼时失去双亲,孤苦伶仃。6岁开始给地主做长工,从未上学读书。1946年国民党为了剿灭共产党,横征暴敛,将这位给别人家做长工的15岁少年拉去当壮丁。在旧军队中煎熬了三年后,蒋家王朝崩溃,周信佑投入人民军队温暖的大家庭里,随军转战川、赣、桂、黔、滇、粤等地追剿国民党残匪。1952年,他解甲归田,复员回到开县,之后不久被政府安排到开县一个单位上班。 对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让四邻都羡慕的事情。 但是,性格执拗的周信佑最终选择回乡务农。周信佑说,他文化不高,除了会打算盘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文化水平在外面的世界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再说,自己多年在外奔波流离,想回家乡。 因为他的军人身份,回乡后,当地政府把他分到一个庙宇里居住。他没有二话,提着行李就到小庙里去了。 这个庙宇坐落在开县五通乡高桥村二组,地名回龙庵,与新田村一组交界。这座不知建于何年、供奉何神的小庙,孤零零地立于村外的浦里河边,庙宇方圆几公里荒无人烟,日落之后更是一片死寂。庙瓦残缺,庙壁斑驳,就一间空屋,用竹子搭架子、泥巴糊起来的。院内杂草丛生,神台坍塌,当年雕塑的不知是土地爷,还是山神爷,还是老龙王,早已没了踪影。 唯一的景致是庙背后长的一棵古老的黄桷树。黄桷树的树籽撒落在房顶上,生根发芽,长出一棵棵小小的黄桷树。门前有一条小河,从开县善字乡寨子村顺下而流;庙的左前方有一条大河--浦里河,从梁平至五通,途经南门、陈家、赵家,蜿蜒而下,自小江注入长江。庙后有一条从岳溪通往梁平的人行路,是两县间古老的交通纽带。庙是一进四合院,石头做的大门面向对面的庙梁村,进门后有个空坝,再上五步石梯便是庙的正殿。 周信佑认真地清理了庙内的垃圾,整整顶瓦,扫扫庙壁,垒起床铺,就住进去了。 和尚庙虽然地理位置优越,当地人却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凶宅。当地人都相信,在这里居住,人的运气是不会好的,不仅以后小孩不好带、命薄,就是种地和养牲畜也不吉利,不可能五谷丰登。 同族的长辈和一些年长的乡亲们看他真的住进庙里,不无担心地劝他说,千万别在庙里住,庙是神住的,不是人住的,人住进去会不吉利的,你快去找工作队,让他们分一间别的什么房都行。 秉性耿直、不愿和领导讨价还价的周信佑回答说,我是一个穷人,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满足了,何必再去麻烦工作队;再说,地主家的房子都分完了,我也分不到了,我不住庙,别人就要住庙,谁住不是住?话说回来,庙神如果有灵,他也应该保佑我,我又没有做过恶,你们说是不是? 长辈们见他是个认死理儿的人,说不通也就作罢。 当时和周信佑一起住在庙里的,还有四家人,他们一家家先后找机会搬走了,仅留下周信佑一人居住。 就是在这座孤庙,周信佑在里面娶妻、生子,直到1989年埔里河发大洪水,冲毁那座庙为止,他共住了37年之久。 周信佑住在这里按说是讨不到女人的,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在和尚庙里过日子。 但命运似乎垂青他。 1952年,周信佑与家住开县高桥村四组的陈世玉结婚了。 陈世玉6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再婚。陈世玉的婚事遭到许多娘家人的反对,他们认为一个本可以吃上国家粮的人,反而愿意回到村里务农,又住到风水极坏的破庙里,一定是神经有问题。 陈世玉却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个男人不简单,一个人出去当兵,走南闯北一定会有见识,而且勇敢。一个人能在破庙安居下来,肯定也非同寻常。从未读过书的陈世玉凭着女人的直觉,决定和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来往。 周信佑与陈世玉结婚后,1953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周立琼,乳名叫捡青。 1956年。相比旧世界,这个年份有些太安静了。但对周父来说,却是个喧闹的年份。这一年的6月4日,周立太来到了这个世界。 伴着几声清脆而有力的啼哭声,周父看见了这个鼻直嘴阔、眼睛不大却富有神采的婴儿。接生婆告诉周信佑:“你得了一个不错的娃儿。” 周信佑很高兴家里添了一个男丁。那年,中国共产党召开“八大”,周父取其方言谐音,给儿子取名“立太”。在周氏家族中,立是这一辈的字。 1962年,第三个孩子周立英出生了,乳名捡银。 1964年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周立梅,乳名捡梅。 1966年又一个女儿周立青降生于世。 1970年最后一个孩子,又一个男孩降生了,取名周胜利。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因为当时周父天天读“毛主席语录”,里面有一句“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于是取了这条语录的末尾一词给孩子命名。 周信佑家,齐了。 为了这个渐渐庞大的家庭,周信佑和那个年代的所有男人一样,想尽办法养家糊口。 周信佑是一个耿直开朗、乐意助人、有雄辩口才的人。虽然没有上过学,文化水平很低,但天资聪明,秉性善良。加上革命军队对他的教育,思想觉悟很高,他把部队首长和教员讲的“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干革命不能讲条件”、“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等纪律牢牢记在心上。复员归田,在乡里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受到了乡亲们广泛的尊重。 1958年大跃进时,周信佑对大食堂吃不饱饭的现象大发牢骚。牢骚给他带来了厄运,他被当地的“积极分子”给弄去批斗了。批斗中,他的手被打断了。断手后,“积极分子”还要他从高桥村四组背砖到高桥村二组。 那时候周立太才两岁。在一个孩童单纯的眼睛里,总是有个弯着腰,一手护着砖、一手晃荡着的身影,走在长长的弯曲的山路上。 周立太记得父亲也是这样背着他的。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断手的父亲和没有断手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对于这种区别的意识,幼年周立太的肚子首先觉察到了。父亲断手后,日子更加艰难。一家老小常年没吃过饱饭,饥饿缠身。 周信佑早上出去背砖,刚出村口,腹中就开始晃荡了。背着走一半,就需要意志力去支撑着走完下一半。直到他回到家,打开门,看着门里凑过来的那些个小小的脑袋,他咬咬牙,喝满肚子水,再次踏上那条山路。 周信佑每到一个土坡,就想停下来歇歇。刚蹲下,他犹豫了:万一起不来怎么办?抖了抖身子,周信佑再次站起来。 日复一日,周信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不再走这条路。就像那时候的周立太一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一顿饱饭。 10年后,周立太13岁生日那天,周母为了祝福他生日,煮了一斤六两面条。周立太忘记了那面条的滋味,但记得把满满的一盆面条吃下去后那种溢出来的满足感,那感觉一直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周立太说:“我对几岁时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懂事后,只知道饿,家里老是青黄不接。1959年到1961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更苦,食堂的饭从稠到稀,从稀变汤,最后连能当镜子照的汤饭都没有了,只有到处挖野菜吃,村里经常有饿死的。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吃过,什么野菜、榆叶、榆皮、槐花等,只要能吃的,一点都不放过。” 那情景现在想起来,依然令周立太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