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保守主义者的不满和贫困
2016-10-07
原先时常听到许多人拿《美丽新世界》和《1984》对比,谓就思想之深邃而言,前者比后者更高一筹。与友人谈论,也颇有贬《1984》而推奖本书者。今日观之,此二者确乎大异其趣。《1984》是人道主义左翼对苏式社会主义蜕化的不满,而《美丽新世界》却是道德保守主义者对物质主义的战斗檄文了。
初读此书,竟还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一个新左翼对工业社会消费主义的批判。援引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的名言:
“奥威尔警告人们将受到外来压迫的奴役,而赫胥黎则认为,人们失去自由、成功和历史并不是“老大哥”之过。在他看来,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繁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的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新左翼的批判看起来相当深刻,但不要忘了,对工业社会消费主义做出过同样批判的还有道德保守主义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那群早期保守主义者中,颇夹杂着对资本主义的不满。即使今天,“物质主义”在美国,仍然是一个相当负面的词。一个人即使不是religious, 也应该是spiritual. 说一个人“物质主义”,在一个稍有宗教和道德信仰的人那里,简直就是在骂人了。在自由主义背景的道德保守主义者那里,确乎有一套道德文章,来反对我们从高尚的精神生活堕落到纯粹的、欲望的、庸俗的物质生活的奴役中。
而实际上,《美丽新世界》中的那个乌托邦,简直是他们靶子的大杂烩了。其中有自由意志的缺位:等级制、前定命运;也有堕落的物质主义:家庭的瓦解、爱情的庸俗化、艺术的毁灭、精神麻醉……简而言之,两者都指向道德与宗教的覆灭(在道德保守主义者那里,道德和宗教事实上是一回事,他们是决计想像不出没有宗教的道德的。因而在总管和野蛮人的对话中把上帝质疑一番,在道德保守主义者那里也足以引起不小的恐慌了)。读到野蛮人约翰的狂呼乱吼,简直像是看到福音派基督徒在教堂门前摇旗呐喊,戈德华特、里根、金里奇们站在其后颔首致意一样了。这是道德保守主义者们的不满,但也同时显现出他们的贫困。
自由主义背景的道德保守主义者那里有一个教条:自由意志与责任的一致性。这一整套从康德那里借来的伦理学,都建立在对“自由意志”的信奉上。自由意味着责任。如果人的选择出于自由意志,那他就必须为这一选择负责;反之,则不必负责。在康德那里,否定自由意志就意味着否定了人的道德责任;因而,即使对自由意志的存在持不可知的观点,也还是必须“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而通观西方——尤其是美国——的liberal-conservative之争,其实正如Kymlicka敏锐地指出的那样,左右两翼事实上共享着同一套伦理观和政治哲学。Nozick意义上的libertarianist在现实政治中并不存在,或者说,至少相当稀有。不论是liberal还是conservative都相信自由与责任的一致性,并在这个基础上建立道德。他们唯一的分歧仅在于,人究竟多大程度上拥有自由意志——例如,对于穷人之所以为穷人,conversative会归因于穷人没有发挥主观能动性,而把穷人批判一番;liberal则倾向于用穷人的社会背景来结构性地解释其贫困的不可避免性,从而为穷人开脱了。到今天为止,大多数LGBT平权运动还是倾向于采取将性取向叙述为“天生的”这一策略,仿佛这里没有性少数者的自由意志,他们也就无需承担道德责任——但这不过是对性少数是否道德的问题避而不谈,而取消了这个问题罢了。
而这里以赫胥黎为代表的道德保守主义者,恰恰是那样的一群conservative。美丽新世界赤裸裸地取消了自由意志。所有人的社会等级与命运,在胚胎时期就被设置好了(这里似乎还可以看出conservative对自然生育的执念)。在这样弱的自由意志条件下,人们当然失去了独立的思考力和行为能力——他们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一切都是因为换瓶的时候多加了几滴酒精。看到这样的残忍的真相,道德保守主义者们忍不住了,他们基于自由意志的伦理观摇摇欲坠了。他们幻想着,在野蛮人保留地,还留存着人类最后的价值。那里的人并非生来被决定,他们还有自由意志,还有道德责任感,会为了赎罪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身体,而不是像新世界的文明人那样傻呵呵地看着;会感到羞耻、痛苦、灵魂的升华,而不是像文明人那样机械地念叨着自己在睡眠教育法中学来的“与其受烦恼,不如嗦麻好”。因而,在许多场合下,道德保守主义者千方百计地阻止科学的进步(如对基因的生物学研究、对神经科学的研究),阻止自由意志背后的东西被发现,不过是基于对这一套伦理观崩塌的恐惧罢了。
但无论道德保守主义者怎样将自由意志小心地打扮起来,仍然掩饰不了我们的世界其实与美丽新世界并无二致的事实。保留地的野蛮人何尝比新世界的文明人在道德上更加“自由”呢?野蛮人的羞耻、痛苦、赎罪的诸观念,何尝不是同文明人一样,在幼小的时候就被塑造的呢?不同的只是,文明人是被物理地塑造的,而野蛮人是被文化地塑造的。然而,野蛮人被自己的道德框架束缚,与文明人被睡眠教育法中的教条束缚,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在列宁娜看来,约翰无疑是被奇怪的道德框架束缚了,但约翰的种种言行,他自己又如何能为之负责呢?
更贫困的是道德保守主义者试图用自由意志来辩护的那一套道德观了。它不仅是任意的,实际上也得不到自由意志的任何辩护。在新世界里,家庭瓦解了,但旧世界的家庭如何不是一种压迫的空间?在新世界里,爱情成为了开放式亲密关系,但除了旧世界塑造我们的那套未加批判的伦理直觉(这里又何尝有自由意志?),又有什么理由来为排他式亲密关系辩护呢?我看就好得很,亲密关系就应该是开放式的,人们在这种亲密关系中获得了多的愉悦,对于持这种想法的新世界公民,又能怎样用旧道德来说服他们呢?而所谓艺术的毁灭、文化的庸俗、精神的麻醉,又有什么理由加以辩护呢?谁来规定何谓高雅的艺术,谁来规定何谓深刻的文化呢?即使有了这种规定,又如何证明它们比人们的幸福更可欲呢?快乐的猪和痛苦的人,谁来规定后者就高于前者呢?总管承认,人们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付出了这些代价,但如何应然地说明这种牺牲是不可欲的,应该回到那套传统道德观上——要知道,所谓的“传统”道德观,历经千年早已面目全非,如果没有变化,我们又如何走到今天呢?
产生这种观感,很大程度上有感于赫胥黎对情爱的长篇描写。在反乌托邦三部曲中,情爱都占据着揭批乌托邦的重要地位。而《美丽新世界》中约翰与列宁娜爱情观的冲突,私以为比起另外两部却显得格调低下了:约翰心心念念的旧爱情观,不过是一种被束缚的表现罢了。明明想要得到列宁娜,却又对贞洁百般看重——当然,生活在旧世界的人都会看出,这是旧世界爱情的一般套路,只不过也可以不揣冒昧地名之曰“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了——这话虽然粗俗,看其本质,却也并无不同。当然,列宁娜也远非自由——和约翰之为旧世界爱情观的奴隶一样,她不过是另一种爱情观的奴隶罢了。
既然同为奴隶,且这命运无可摆脱,何不做一个快乐的奴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