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友谊
2006-04-30
伟大的友谊——《黄金时代》中的两性关系
《黄金时代》的故事很简单,没有偷汉的女知青陈清扬被人们称为“破鞋”,最后偷了一脸流氓相的下乡知青王二,成为了真正的“破鞋”,最后爱上了他。小说的开始就提出了“破鞋”问题,对偷汉女人的“破鞋”称呼已经因含有先在的价值判断,而由不是“破鞋”到“破鞋”的陈清扬的整个心理过程颇值得玩味。
王二和陈清扬的交往发端于陈清扬希望王二证明她的无辜,而此时的童男子王二是个“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的下乡知青,他更倾向于证明陈清扬不无辜,证明的法子就是引诱陈清扬。
陈清扬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她否认“性”是一种权力的表征,也否认了性及女性身体在社会中的现实功利价值,由此,她一个打耳光打走了图谋不轨的军代表,而被发配到了偏远的“十五队”,也用响亮的耳光打走了一个个没病装病的“男病人”。陈清扬认为性,以及必须经过的性的过程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和一个人的心灵和主体意识无关,但人们都如此热衷。她接过了婚,却一直在等着自己的丈夫来为性交这件事惭愧;她十足的警醒,在一片混乱的生活中茫然坚持着心灵的纯洁。
《黄金时代》中的云南是诗意的云南,是座大花园,是明净的大海,这一些都因王二而存在。唯一不没病装病的男病人王二来看完病,下山时头也不回,陈清扬因为没有矫饰和做作,才会慧眼看中“流氓”王二,希望王二能帮忙证明自己不是破鞋。陈清扬的个性如此可爱、顽固、没道理,陈清扬的心底不是没有想要放纵的快感,但性是“丑陋的东西”不能进入她纯洁的梦想中来。在矫饰的心灵中,这个时代是具有某种道德上的价值和意义的,在灰暗的心灵中,这个时代是创痛的,滴血的,然而在明朗纯净而又单纯的灵魂中,这是一个充满人的欲望和灵性、真诚和诗意的黄金时代。
王二何许人也?王二是个除了智慧和顽劣一无所有的北京知青,高高瘦瘦,真诚、沉默,喜欢说脏话,他看到年轻美丽的陈清扬马上倾向于证明陈清扬不无辜,打算勾引陈清扬。但王二绝非军代表式的无耻之徒,在景颇族孩子勒农对他的小和尚啧啧称奇时,王二“赶紧扔下他去穿裤子”。王二看出了陈清扬的美丽,打算在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引诱陈清扬,王二的引诱没有一点现实利益的杀伤力和强权色彩,王二抛出了半真半假的“伟大友谊”。王二只真诚了一半,伟大的友谊是需要证明的,此时,性交是“伟大友谊”的代价。
陈清扬于是“半天毫无反应”、“肌肉绷得很紧”,王二把她彻底搞晕了,或者是说,伟大友谊的诱惑把她彻底搞晕了。什么是伟大的友谊?“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这是人和人之间的绝对信任与真诚,世事善恶难辨,而伟大友谊永远放射光芒,为了这伟大友谊,陈清扬在分不清“我那个伟大的友谊是真的呢,还是临时编出来骗她”时就感到“那些活像咒语一样让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
如小说所述,“性交”在陈清扬而言,几乎等于虚无。“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如果说性交是代价,那么这个代价同放射万道光芒的伟大友谊相比,实在太过渺小。然而,人世间真的有什么伟大的友谊么?是的,陈清扬为了渺小的可能姑且一试,世间的一切理念、道德在伟大友谊面前都不堪一击(何况,什么是世间的道德、准则?又是谁“创造”了“生活”,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发明者?)为了可能的伟大友谊,姑且一试,破鞋就破鞋,带些嘲讽、带些无聊、三分寂寞、三分玩笑。陈清扬在对“性”的权力意味和实用价值的绝对蔑视下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而王二呢?王二的“伟大友谊”不是简单到一种勾引女孩子的手段,在勾引陈清扬之前,王二还是一个童男子,王二要求性交,性交对于陈清扬来说足够虚无,但对于王二来说无比重要,在一个童话般的云南、在变形的时代,心灵和身体的双重寂寞笼罩着王二,也笼罩着陈清扬。王二的伟大友谊不是随便说说,王二始终准备誓死捍卫伟大友谊,可从来也没人肯给他这个机会。在伟大友谊的第一次“实践”中,在欲望的催促下,在寂寞与孤独感的催促下,在对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真诚的感召下,在对伟大友谊可能性的证实或不断证伪的催促下,王二的咒语也迷住了自己:“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话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
王二“等了一些时间,她来了。”
伟大友谊开始了吗?陈清扬还是充满了不屑与不解,也许还有深藏的一点希望,但更多的是失望得愤怒与深刻的怀疑。王二毛手毛脚,心慌气躁,不得其法,陈清扬满怀蔑视与不屑,扬手给了王二一个响亮的大耳光。王二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就走。
陈清扬把这当作得到王二光芒万丈的伟大友谊的证明,性交的工具属性让她冷冰冰毫无反应,这使得王二“事毕我即愤怒又沮丧”,陈清扬看到了的一巴掌打出了王二的愤怒,也打出了王二的真诚,陈清扬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亲密接触并非权力暴力、也非肉体交易,陈清扬看到了从未有人愿意给予过她的,以前连听也未曾听说过的伟大的友谊。陈清扬肉体不过躯壳,陈清扬验证了伟大友谊,心里是无比欢乐的。王二如何对待这次实践?王二说,“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因此他是在以“我之存在本身”来坦诚面对陈清扬,性在王二看来是正义的、善良的、自然、纯粹的,是好感和信任,是敬意和尊重,王二对陈清扬的伟大友谊回报了“我之存在”,这惊天动地匪夷所思的实践让“我之存在”包容了更多的内涵,包括他对陈清扬的爱恋。伟大的友谊开始了,一个黄金时代开始了。
王二被三闷儿妈一板凳放到后,“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披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陈清扬何等在意这伟大的友谊。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你信它真,它就真,你说它假,它就假。
王二对伟大友谊深信不疑,王二走出了乌七八糟的人生,走进了山里。
伟大友谊让陈清扬的欲望复苏了,“性”是丑陋的,它不过是权力、利益和莫名其妙的象征,陈清扬排斥着性,性与她心中充满的美丽幻想无法兼容。陈清扬去寻找王二,她幻想了美丽的一切,却唯独忘了“性”,“她之所以不肯上山来,让我空等了好几天,是因为对此事感到厌倦。她总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在陈清扬那里,或许虚幻的伟大友谊高于一切,重于一切。陈清扬一直在坚持,她的伟大的友谊是纯洁的,是一种对灵魂纯洁的坚持,一种对庸俗现实的反抗,性始终不过具有工具的意义,而绝不牵涉到精神与信仰。
受到欲望驱使的性交带来了快乐,但这种快乐同时也是罪孽,陈清扬拒绝这快乐的玷污。陈清扬“在内心深处她很想叫出来,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乐意。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陈清扬的主体意识和这个荒诞悖谬的世界顽强对抗。她有过性爱经历,但坚持认为,自己始终是纯洁的。她拒绝灵魂和肉体的统一,这世界上,肉体承担的意义或许比灵魂所承担的还要多。没有伟大友谊的时光里,世界不过是一个噩梦,所有的性爱都与女人这个主体无关,是虚无、是工具、是仪式。小说中记叙了陈清扬的一个梦境,当生存环境变得不真实“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陈清扬不承认生活,不承认肮脏的欲望,陈清扬在守卫纯真!
但陈清扬不能禁绝欲望,她想“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她之罩着一件白大褂,爬过光秃秃的山岗,风吹过她的性敏感地带。她怀着山野上风一般的性欲和一切美好的幻想来找王二,哪知道王二正心无外物地处于“灵魂里潮兴之时”。
“她看见我赤条条坐在竹板床上,阳具就如剥了皮的兔子,红彤彤亮晶晶足有一尺长”陈清扬觉得“那东西太丑,简直不配出现在梦幻里”。
陈清扬“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未什么要这样。她这样做是为了伟大的友谊,伟大的友谊是一种诺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陈清扬相信伟大友谊的本真,或者说她虽然已经和王二“同生共死”,但是她后来死不承认她得到了伟大的友谊,这是基于她对自己的固守,也基于她对自我的骄傲和自信,这表现在她在性的坦荡、对待一切的坦荡,对待出斗争差的坦荡,可是她不会向那个“丑恶的东西”屈服,她不会向这个真是而丑陋的世界屈服!她是清白的,她不明白一切是为什么,因此她“偷汉”是为了伟大的友谊而不是为了什么性欲,世俗的一切对陈清扬没有束缚力。她对一切拒不认账。
“但是我在深山里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陈清扬对爱情的警惕时时陷入危险之中,她有两次差一点爱上了王二:冷雨中陈清扬满身心的寂寞,虽然拥有了“伟大的友谊”,但陈清扬依旧寂寞,陈清扬在“拯救”王二,反过来差点被王二拯救;另一次是在田间休息的时候,王二“那颗乱蓬蓬的头正在她肚子上,然后肚脐上轻柔的一触。”“可是我什么都没干,抬起头来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也是在进入山中小草房的那一刻,陈清扬带着所有的梦幻看到了王二的小和尚,“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
数十年后,中年王二遇到了中年陈清扬,再谈起当年,有无穷兴致,二人从“伟大友谊”中走出,接受人世的摧残。当陈清扬的女儿追问往事,问“爸爸呢?”时,陈清扬也随口说“你爸爸坐飞机”。
陈清扬终于面对了一切,承认了世间所有的丑陋和忧伤、承认了她的痛楚和欢乐,承认了“真实的罪孽”。
在湿滑而危险的清平山上,王二扛着陈清扬,死命撑住一切分量,陈清扬还在胡乱抖动,于是王二在陈清扬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两掌。这是一种契约,分担、承受、交换。陈清扬坚持、遵守的、抗拒的世界也好,丑陋的小和尚也好,在那一刻一切全都化为云烟,陈清扬“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陈清扬是不肯面对现实的一切的,包括她自己,但她面对了王二,于是她也就面对了一切,面对了整个庸俗而平常的世界。
“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
陈清扬的主体的解放最终得以在“伟大的友谊”中完成,这“伟大的友谊”是性,也是爱,是信任、真诚和平等、分担、宽容。在尘世的权力、道德的扭结和王二欢乐的性爱中,陈清扬终于做出了自我的选择,陈清扬和王二的“伟大的友谊”脱离了既定的权力结构和道德束缚。在遥远的青春中,一同逃亡和出“斗争差”中确立的,不是斗争和对立的二元世界,而是浑融为一的自然天成,当一个人能够真正面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那么解放的不仅仅是一种性别和一个心灵。
黄金时代的真正寓意在于,有两个人终于找到并确立了终身的伟大友谊,无论人世如何摧残也无法改变,而世界上无数的人一生却都活在寂寞或虚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