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我的眼,看見台灣》節選
2013-10-23
試閱:Chapter 1 山 夢想的起點
一次大戰期間,德國發明了一種飛行器,是商用飛機的前身,用於軍事轟炸和氣候偵測,這種飛行器叫做「齊柏林飛船」,那是人類對飛行夢想的初始試探。我的父親來自河南,他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飛船存在,對飛行也沒有任何夢想,卻幫我取了「齊柏林」這個名字。
我的大半輩子都在「飛」,能有一個「人如其名」的名字,聽起來很夢幻,很多人以為是個假名。也許是這個名字帶來的影響,我從小就迷戀各種會飛的事物,童年最喜歡的卡通是《科學小飛俠》,青春期之後最大嗜好是養鳥,最高記錄曾經在家中頂樓養了一百多隻各種品種的鳥類。
我相信,每個人的血液之中,都隱然藏著神秘的瘋狂因子,有人瘋狂於購物,有人瘋狂於賺錢,我則是瘋狂於飛行。
這二十年來,我跟著直升機飛上天空,拍遍台灣各個角落,有山、有河、有海、有城市,從天空看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一項很迷人的工作。這些工作大多是我自費趁工作空檔做的,拍這些照片最初始的念頭,只是想把一切記錄下來,沒多想什麼,更別說是算計到日後這些照片可以賣多少錢。
我專科念的是工業管理,正職一度是公務人員,原本我可以安安穩穩等著退休,過著悠閒的日子,但這種安穩的日子卻時時刻刻受到血液裡瘋狂的飛行夢想召喚,而蠢蠢欲動。四十七歲那年,離退休只剩三年的時間,我辭去公職,成為全職的空拍攝影家,我把剩餘的人生全投入我畢生最愛的事情上了,很惶恐,也很快樂。
拍過這麼多景物、地貌,最令我「有感覺」的是拍山。這個感覺是恐懼。
有一次,拍完玉山主峰正要離開,直升機突然間遇到了強大不穩的氣流,副駕駛幾乎無法控制飛機的飛行姿態,正駕駛連忙接手飛行,那一瞬間,直升機幾乎以垂直的角度向上飛行。我腦子一片空白,還來不及唸阿彌陀佛,本能地尖叫大喊,那幾秒之間,我真的相信飛機就要失控了,我大概就……我還記得當時飛行員緊急處置的語調,還有額頭上米粒大的冷汗。
這不是唯一的一次,有時候碰上不穩定的氣流,飛行員來不及閃躲,一直顛簸,災難隨時迫在眼前。還好我們一路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但無論遇到多少次,還是一樣會怕。這些事,我從來不敢跟家人說,怕他們擔心。
每遇到一次這種生死交關的事件,我都會告訴自己:別拍了,不要再冒生命危險做這種沒有任何報償的事了!可是,一覺醒來、或過一陣子之後,看到天氣又好、能見度又高的日子,我又忍不住想要飛了。血液裡那個瘋狂的因子又再度被喚起。
尤其,當看到一張好照片被拍出來,即使沒有任何酬勞(我大部分的拍攝只是為了想記錄台灣),心中的滿足卻是無比巨大,好像不惜一切生死危險的代價,就只是為了看到一張好照片的那片刻幾秒。
熟悉飛行方式之後,我會要求飛行員將直升機水平傾斜四十五度左右,讓我的身體能探出整個機艙門,用更靈活的角度拍照。飛機上的門通常是不關的,我的身體只有一條安全帶綁住防止掉下去。照理說是非常安全,早期經驗不足,就曾有一次下了飛機之後,竟然發現我的安全帶並沒有扣住安全環!
想到這裡,我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以後我一上飛機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安全帶扣上扣環。雖然我愛飛行,又人高馬大,事實上,我也會懼高,甚至連雲霄飛車、海盜船我都不敢搭。只有飛行,能讓我整個人變得大膽。
如果要挑一樣台灣最美的地貌,我認為是山。台灣的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白,下雪;一種是綠,終年森林的蓊鬱。它沒有像高緯度國家的山,四季顏色分明,但仍有獨特的「氣味」,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棲蘭山拍攝,飛機靠近山林,旋翼片攪動了空氣,把山裡的空氣往我們機艙裡送,才知道原來森林也有味道,是淡淡的檜木香,整個空氣是清爽帶著淡淡的甜味,我從來沒聞過這樣的味道。
高山遠離人群,但別以為這樣就逃得過人為的破壞。比如從桃園復興鄉經新竹尖石、五峰,台中和平再到南投仁愛、嘉義阿里山,這一整條帶狀中高海拔的山區,全是高山農業,不是果樹就是蔬菜農場及高山茶園。密密麻麻,看起來怵目驚心。我來自公務員家庭,從小就聽大人說十大建設如何偉大,所以我一直以為,梨山上的果樹菜園是一種人定勝天的表現,不僅征服了自然,還讓老榮民有個安家立業之處。但其實高山農業所造成水土的破壞是難以恢復的。拍照之後,我開始不買高山蔬果,算是我對這塊土地能做的一點小事。
我也拍了很多山裡發生的災難畫面,而台灣最常見的就是土石流。在九二一之後,我大規模拍攝了台灣山林的變化,處處都是滑動的土石,蓊鬱的山林常常就中間滑掉了一大片,留下醜陋的土黃色。我原本認為,台灣的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白雪的白,一種是常年的綠,現在多了第三種,是滿山遍野、殘破的土黃色,像是大地的傷口。
Chapter 4 城市 活在被包覆的世界,甘心嗎?
我的生活範圍大都在城市裡,公務員的日子過得算是穩定。現在的城市生活像是一個安全的網絡,把個人包覆其中,隔絕了自然,看不見災害,看不見破壞。如果選擇一輩子躲在城市裡,不往外探索,人很容易有種錯覺,覺得世界十分安全美好,沒有任何問題需要解決。
超市買得到任何你想吃的農產品,天氣熱就開冷氣,假日就到大安森林公園和建國花市逛逛,接觸一下所謂的「大自然」。人生也可以選擇最穩當的路,選擇什麼都不去看、不去想,日復一日地工作,等待退休的那一天,領著一筆錢,好好度過餘生。
我也可以選擇那樣做,但空拍好像是一條不歸路,因為空拍,我把視線伸展到了城市之外,看見了大自然,看見了土地,也看見了破壞。其中當然也是充滿了無力感,想為這塊土地做點什麼,也許就是這個念頭一直驅使我往前進。
四十七歲前後,我做了一個人生中的大賭注。我工作的單位長官很通融我對空拍的熱情,我常常上午臨時請假到外地空拍,下午再趕回台北上班,再過三年,我就能退休。我一直告訴自己,沒關係,再等一等,等個三年,有了退休金,時間也多了,要做什麼都有餘裕。
但是,我等不及了。
這個決定我想了很久。空拍二十多年了,按相機的快門已經無法滿足我。一開始,我是在NHK和BBC看到HD的空拍影片,感覺相當震撼,於是我開始動念做更具挑戰性的動態拍攝。常在好萊塢電影中看到空拍壯觀的城市景色,我也想拍這樣的影像,但那必須用一種特殊的拍攝機器,不是隨便一部攝影機扛上飛機就能拍。機上震動嚴重,一般攝影機都會因為震動搖晃造成影像畫面抖動,這部美製的Cineflex攝影系統有內建的陀螺儀穩定器,可以抵抗震動、提供穩定平順的畫質,但要價兩千多萬台幣(當時美金兌換台幣匯率約一比三十三),我一個小小的公務員,要擠出這些錢非常不容易,只能靠房子貸款和友人借款籌錢。
很多人問,再等三年,難道三年真的等不下去嗎?長年拍照用眼,還有高空飛行的疲累,我已經意識到體力開始走下坡的事實。比如,以前飛一整天都不會累,現在飛三個小時,背就痠,腿就麻。我的眼睛也開始出現些微的老花眼現象。我不知道,三年後我還有沒有體力去執行動態拍攝的工作。
我也考慮過另一個折衷的方式:辦理留職停薪去拍片子,拍完再回來把工作的年限做完,剛好可以退休。不過,拍片是一項長遠而不確定的計畫,留職停薪的年限有限,萬一我沒在年限內把片子拍完,那要怎麼辦?最後,我還是放棄這個選項。
這項決定,我前後考慮了一年,在只剩三年退休的時間點上,我選擇離職了,因此拿不到任何的退休金。會做這個決定,除了擔心創作能力和體能退化,無法應付龐大的拍攝工作,另一個考量是,三年後,五十歲了,多三年的安逸生活,我還有沒有轉換去拍動態影像的勇氣?這是一個資金、人員都缺乏的計畫,除了對夢想的堅持之外,還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而真正臨門一腳,讓我痛下決心的原因是莫拉克颱風(八八風災)。
二十年來,我拍過各種災難的現場,九二一地震、桃芝颱風、敏督利颱風……對於災難的影像,我已見怪不怪。直到二○○九年的莫拉克颱風(八八風災),在災變後直升機許可飛行的第一天,我就租機進入災區,那景象讓我嚇到了──我以前拍攝的土石流崩塌規模,不過是八八風災目擊規模的一丁點而已。
看到這樣的景象,我心痛不已。我深深覺得,這樣的記錄工作不快點做,可能以後也就來不及做了。我們只記得災難來臨的慘烈狀況,卻從未從頭去細究,何以災難會發生?我覺得,記錄工作的意義不僅是單純記錄台灣這片土地的景色、樣貌,還能進一步去觀察和警戒環境災難。
當時新聞上說,有很多人被困在災區裡,飛行拍攝時,我也想著,這些被泥地淹沒的村落,是住著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日子?在那些崩落的泥流裡,我看到了被沖出來的沙發、家具、家電,我甚至不敢去想這些人去了哪裡?是不是還健在?這幾年的氣候愈來愈極端,雨量瞬間破千釐米也愈來愈常見,這麼多的悲劇不斷發生,難道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嗎?難道我們都沒辦法去防範嗎?
於是我立志拍攝一部記錄全台灣的空拍影片,就是《看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