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本书能教会你分辨出不同的鸟鸣声。
我将信将疑,用文字来描述鸟鸣,这可能吗?虽然在汉语中我们有叽喳、啁啾、嘲哳、咕嘎等等丰富的拟声词,但这些词能达到的“拟声”效果却相当有限。人们一般用“喳喳”拟喜鹊声,“咕咕”拟鸽子声,“欧欧”拟海鸥声,甚至用“脱却布裤”、“不如归去”拟布谷声,用“行不得也哥哥”拟鹧鸪声,之所以能行得通,并不是因为模拟得多么准确——我至今也无法从鹧鸪声中听出这句情深意切的“行不得也哥哥”——而是仍有赖于能指与所指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然而,辨识鸟鸣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人类的语言和文字显然会在这里遭遇到它的局限,在这一点上,作为拼音文字的英文也并不比汉字有更出色的表现。作者西蒙·巴恩斯在一开始就引用了比尔·奥迪对“注音法”的调侃:“你会发现有十来只不同的鸟的叫声都是‘Pee-oo’,包括金眶鸻、鸺鹠、短趾百灵、林柳莺、环颈鸫、褐头山雀、雪鹀——这可是其中不同科的鸟,更别说种别了。”
放弃了笨拙地用“tic”模拟红胸鸲,用“chek”模拟“鹪鹩”,作者用多媒体资源解决了这个问题——随书附有鸟类录音播客,以之为辅,再来读文中对每种鸟鸣特点的生动贴切的描述,两相印证,就会有更多会心——你千万要慢慢来,若是一口气听下这几十种鸟鸣录音,耳朵恐怕就要罢工。
不过,这本书可不是一本鸟鸣辨别指南之类的实用手册,作者常常会逸出“正题”聊点儿别的,这些摇曳生姿的文字尤其亲切幽默,饱含深情,而且透露出作者关于语言的本质、关于生命的形态、关于人如何感知与连接自然与其他生命形式的独特哲学思考。“鸟儿的歌声是生命的呼唤,生活的乐章,以及生存的意义——关乎生,也关乎死。”听懂鸟语对于保存生命而言意义在今天似乎已不再那么显著,但这一层意义保留在了许多民间传说和童话故事里,稍一回忆我们就能想起,那些能听懂鸟语的“最小的儿子”、“被驱逐的公主”、“神秘的旅伴”等等角色,往往能依赖鸟儿的指引避免灾祸,寻得好运。中国也有一位懂百禽语的人物,名为公冶长,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相传还是孔子的女婿,他因解鸟语获罪,又因解鸟语获释,也是一段奇闻。
如今我们不需要依靠辨别鸟鸣来求得生存、寻找食物,聆听鸟鸣于是变成一种纯粹的审美体验。这也是一种极具吸引力的体验,一双能够辨识鸟鸣的耳朵好比一台突然接通了电源的半导体收音机,是能够接收空气中的无形的信号的设备——这样比喻似乎有些缺少生命的温度,然而对于离自然越来越远的信息时代的人们而言,或许听上去颇有些诱惑力?还是作者在开篇文章中的描述最为贴切:你在播放着“背景音乐”的酒吧或者咖啡厅,突然听到一首熟悉的歌,“那旋律突然穿破室内的闷热空气直抵你清醒的意识……此时此地这个声音突然被赋予意义,一闪灵光瞬间跳出失焦的背景,直达内心。……像一条私人信息,即使你知道它来自酒吧没有人情味的点唱系统,但它蓦然点亮了此地,点亮了你。”——如果你能辨识鸟鸣,那么从此“萦绕在你周围的声音将会变得充满意义。每一只鸟都在为你歌唱。”而“当你听出春天的第一只柳莺,把它弄了个明白,从此就很难放下,好比读完《尤利西斯》的第三章,便深深地沉迷其中。你成为一个忠实而彻底的听鸟者。自此,伴你一生的乐趣出现了。一旦过了柳莺这一关,你就无可救药地沉沦了。”
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也颇为美妙,它打开了一个记忆的入口。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声音也是一样,然而关于声音的记忆却可以附着在文字上。各种鸟的名字和声音在书页中飞来飞去,多年前住在乡间时的回忆也伴着阅读潺潺涌来:清晨被窗外的啄木鸟声唤醒,黄昏伴着吵杂的的鸦雀声回家,暴雨之后收养过一只覆巢之下的柳叶鸟,芦苇荡里唯一一次见到羽翼斑斓倏然飞走的翠鸟……那大概是我与大自然最亲密相依的时间。多谢远在英格兰为鸟鸣声写作的西蒙·巴恩斯把它们带回到我身边——也许它们从未离开,只是我的耳朵日渐迟钝,错失了它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