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联结无法用语言说清
2013-10-30
文/drunkdoggy 采访/drunkdoggy 仇敏业
2006年,志贺理江子因参加一个展览而首次造访日本东北部的宫城县,她被北釜地区海滩边的一片松林深深吸引,她感到自己与那片土地的联结感,但那联结无法用语言说清。其后,为了寻求土地与人的联结感之谜,她选择在北釜村子里生活,一住就是6年。
6年里,最初,她的身份是村子里的摄影师,负责用相机记录当地的祭祝活动。慢慢地,她的“职责”拓展到为村民拍婚纱照,为年迈的生者拍遗像。这期间,她听了无数故事,制作了当地的口述史,并慢慢展开自己的拍摄项目:《螺旋海岸》。后来,村庄遭遇海啸,海啸凌虐了松林和海岸、人家,以及数以万计的照片。村民们在废墟中寻找照片,在“失散照片整理场”中,她从照片这种在废墟中极易被识别的“特别的纸”中找回无数故事。她发现自己慢慢从现实中退开,照片的世界有其力量:照片本身的世界超越了时间,摄影指向的不是过去、现在,也不是未来,它是一个全然独立的空间。而灾难后,还能继续作品行为,照片的意义变得愈加重大。
这些经历微妙地影响着她的创作。在《螺旋海岸》的展览中,照片以等身大的体量出现,照片成为可触摸物,表面光滑、柔软,有弹性,你可以把指纹印在上面,它本身是有生机的,鲜活的。她把这生命裸露在观者面前。
001
为什么到宫城县那个村子去寻找土地与人的联系?昨天讲座中你说是生理上的一种联结?
我特别想弄清楚自己拍的照片里面的东西,它是什么,为了寻找答案就去到那里。因为拍摄的动作非常简单,手指一动(物相)就进来了,我觉得不能满足于这种简单,想找一种新的拍照片的方法。普通的拍了以后把照片带回家,我想做一个尝试,就是拍了照片不回家。我曾经在宫城县的那个村落拍摄过,但当时拍摄的时候对那个土地一无所知,所以就选择这个地方作为自己深入去了解的地方。到了那里,看到美丽景色,海还有松林,平常的做法也是赶紧按下来,但是这此我没有拍,而是先在那儿住下来,然后在那儿成为村里的专属摄影师。
002
我有个好奇,摄影,在涉及一个地方的历史或复杂的社会背景时,你有没有感觉到摄影的局限?
是,摄影当然有它的局限,但是语言或者是电影,也都有它的局限性。真正意义上的真实就是人不知道的一种东西。没有一个人能360度全方位地看待一个事实。一个人总是只能看到它的某一面而已。我现在这个阶段的感觉是,我忠实于自己可以切入的这个角度来真实地面对这个现实,来去看它。然后摄影作为一个手段,来接近这个真实。完美的媒介是不存在的。
003
这种对真实的认识是在进行《螺旋海岸》时形成的,还是在拍《金丝雀》的时候已经形成?
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一开始摄影的时候还是一名小女孩,年轻人没有想过什么是所谓的真实这些东西,只是拍着玩。后来在拍摄的过程中,拍摄的行为当中,逐渐感受,然后通过这种行为地不断积累,一直走,感觉到什么,看到什么⋯⋯现在也不能说自己就真的看见真实了,完全不能这么说。实际上,越拍照越感觉到好像离真实很远,感觉到世界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处在一种灰色的,蒙昧的状态,不是那么清晰地说靠哪边。
004
《螺旋海岸》好像是你摄影上的转折点,你进入了现实又退出了现实,肯定了摄影。你说照片的世界自有其力量。那是怎样的力量呢?现实在妳摄影中式扮演怎样的角色?
有力的摄影世界和现实世界,是完全不同但又无限接近的世界。现实世界不停往前流动,它有时间性,但摄影世界,你看不出来它的流动,感觉是静止的。它不是现实世界的一个切片,或者是被凝固的瞬间,而是本来就不存在时间概念的独立世界。我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不停往前流动,总有一天会消亡。那个没有时间概念的摄影世界距离我特别远,像180度在对岸的感觉,我对它抱着无限地憧憬,怀着朝圣的心情仰望那个世界。
005
一直很好奇《莉莉》里面的那些光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一个技术。虽然说是技术的东西,但还是和自己心里的东西是有联系的,这个技术和心理因素是合一的。当时创作时候,拍下来的照片,由于我不了解它,觉得未知,想着怎么去理解它,然后就用力气把它戳穿,把戳穿的照片对着太阳光,然后就有光从孔里面漏出来。把这个漏着光的破照片再拍一次,就有了你看到的光。所以是源于对照片不可名状的存在的探究。
006
从莉莉到金丝雀到螺旋海岸,你的语言风格有很强烈的延续性,瑰丽的色彩,神秘的气质,松弛的构图,最早形成这个摄影语言是怎样的?还记得当时有过什么思考,或参考别的摄影师吗?
没有受具体摄影师的影响。我总是受周围很多很多的影响,比如说我原来跳舞,通过跳舞接受到一些艺术作品,或者接受到其他东西,这些积累到身体里。有时候也从被拍摄的对象身上吸取到很多东西,接受他们的影响,又存在身体里。这样存积下来,渐渐就形成了一个摄影的表现语言。
007
跳舞是怎么回事呢?
我小时候跳了大概十年芭蕾舞。
008
这对你的摄影有很大影响?
可能最大的影响便来自于这个。比如说芭蕾里面有编舞,编舞就是我编好了,你来跳。所以我做作品时,被摄者和我的关系就类似这样。另外因为芭蕾舞表演,我有舞台经验,可能这也会影响我的摄影。不过更多的影响还是来自与深爱或者喜欢的东西,那个东西好好,让自己感动,就想拿过来用。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很多,感觉这些东西就留在身体里不停给我补充能量,然后这些就会反映在作品里面。有时候自己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很难说清楚理由,那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瞬间,我为什么会喜欢它呢。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的起点不是空的,说是没有理由,但也许有理由,因为我不是地球上生出来的第一个人,我不是起点,我不是零,我作为地球上这么长的一个历史,一条线过来的一个人,感觉到喜欢,支持我这个喜欢,让我产生喜欢的感觉,我觉得是与整个人类历史一直以来的渊源有关。
009
集体无意识?
所以制作作品根本不是说我一个人来孤军奋战做出什么东西,而是我作为人类历史上中的一个点一个存在,怎样来接近真实的自我存在,而进行奋斗与挣扎。因为真实是很难做到的一个东西,你只能无限地接近。在求真实的过程中,可能会遇见并非积极正面的东西,也许正好在不是很积极正面的生活或者这样一种斗争当中,出现自己的作品。它也许不是让人家赏心悦目的,或者是积极的一个东西,但是它是活灵活现的,活生生的。这个也是我自己来理解世界的一个手段。
010
有想过改变自己的摄影语言吗?
对我来说,不停地改变摄影风格,跟频繁地改变自己地宗教信仰一般,我曾没想过。这就像一个人本来的个性一样,不会那么轻易改变。如果要改变的话可能会非常非常缓慢,一点一点,可能外面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其实对我来说每幅照片都不一样。
011
是不是只有从内涵层面才能看出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一样?
《莉莉》是一个纯虚构的世界,而《金丝雀》当时做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做了摄影集,还写了文字,是做一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从那时我开始主动去寻找两者之间的联系,而《螺旋海岸》一开始就是先介入社会,一开始并没有做作品,而是在社会里做工作,做摄影师,然后才进入创作的,背景是完全不同的。作品其实是渐渐变得越复杂跟厚重了,像《莉莉》是单张的照片一张一张,《金丝雀》是照片跟文章,到了《螺旋海岸》时候是照片和论文。论文中有十个主题,根据十个主题进行不同研究。而且展览也不仅是照片的展示,而是一个装置。感觉只用单一方式没法完全展现所面对周围复杂的存在,而需要用立体的东西来做一个综合的说明。也许严格说来,只把我叫作摄影师会有点怪。
012
最早拍摄莉莉时,你强迫自己去认识那些人,似乎有治疗社交恐惧的意味?
当时就是一种年轻女孩的玩耍,把别人强行地拍下来,然后自己随便处理,做出一个想像的完全不存在的虚拟世界,其实和现实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拍的时候自己很开心,自己制造假人物很过瘾,这种虚拟的人物制造得越多,越有成就感。就像小孩子收集布偶一样。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治愈跟消解的功能是有的,但可能在过程中自己被摄影或者被照片“袭击”的部分也有。
013
你有什么比较怕的东西吗?因为感觉你的很多照片中似乎在释放一些内心的恐惧。
释放恐惧的因素可能是有的,就像扎一个洞,然后从黑暗中透出光来。黑暗中透出来的光其实和完全明亮可以说是同一种东西。一点光和一堆光。
但其实恐惧或者害怕是非常复杂的,各种各样的感情结合在一起的一种心理状态,如果只用“可怕”或“恐惧”一个词来归纳它,就简单化了,是一种挺危险的做法。所以图像的这种东西可能会成为你心里的一个镜子,各种各样的情绪会通过这个图片反射出来。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是开放的,能够让人通过这个镜子,映照出各个方面,打开各种可能。
014
《螺旋海岸》会考虑出中文集吗?
特别厚,哈哈。为了打开这个照片世界的各种可能性,努力做了很多很多奠基工作,做了很多柱子来支撑它。做了17年摄影以后,我觉得是到了一个可以更复杂,做得更深化的时候了,到了一个必须进行更多探索,做大量的工作使照片产生一个质的飞越跟变化的时候。当然最理想的是用一张简单的照片把想说明的东西全部都说明,表现出来,但是我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我只能用各种各样不同媒体来帮忙,帮助一张照片来表现出某种纯粹。
015
你是否看过这样一张照片,完美呈现全部的?
这样东西实际是存在的,不一定是摄影,不一定在美术馆发生,不一定是艺术作品,可能是一小段歌词,或者你在大街上看到的某张照片,突然让你没有原因的泪流满面特别感动。它可能是一种巧妙的相遇。比如说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海报一下子激动起来。当然这也跟你身体的状态有关。
016
作为一个非常现代的摄影师,你有从日本的传统文化中汲取出什么营养吗?
我没学习过日本传统艺术,所以,不懂。但是作为一个亚洲的艺术家,我能感觉到一些亚洲特别的东西。比如说时间观念。但现在这世界真的很难简单说日本的,韩国的东西,说不清。不过我现在住在日本的东北部,的确感觉到一个地方的风土特征。特别简单的就是,那里冬天特别长,寒冷,然后忽然一下变成春天,就是这种特别简单的,大家觉得完全理所当然的自然的改变,对那个地方的人来说却是影响最大的生活因素。同样的恒诚不变的自然现象,不同土地上的人感受和接受的方式却完全不同,这种人和自然之间的互动,这样的主题是我最想要做的。
PS:about志贺理江子:
日本新生代摄影家。 生于日本爱知县,曾赴英国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留学。2008年凭借摄影集《金丝雀(CANARY)》,《莉莉(Lilly)》荣获第33届木村伊兵卫摄影奖,该奖被誉为摄影界的芥川奖;2009年获ICP Infinity Award青年摄影师奖;2012年获东川摄影新人奖。举办过多次个展及参加过多次群展。2012年至2013年召开个展《螺旋海岸》,其展览方式非常独特,让观展者如随作者重回太平洋沿岸,感受那片古老海滩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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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愉快的采访,聊天时手舞足蹈,在卫生间遇到继续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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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城市画报》3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