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的天空,與情感有關
2008-06-06
行星的天空,與情感有關
吳 燕
1914年12月8日,戰火正在歐洲大陸蔓延,坐在遠離戰場的佘山,蔡尚質神父開始為即將出版的《佘山天文年刊》第8卷撰寫序言:“沒有一門純粹的人文科學能比天文學更接近天主。遼闊的天空向我們驚奇的目光揭示了統治整個天球的秩序與和諧,它使我們對造物主的無限智慧、廣大與全能確信不疑……”那是94年前上海的天空;94年後,當我意識到我頭頂的天空正是蔡神父當年凝望過的那片天空,每一次,心底都會湧起一些莫可名狀的東西。
曠遠的天空總能令人生出宗教感與歷史感,因此,一個關於天空、關於星星的故事永遠不會只有科學、只有望遠鏡。正像達娃•索貝爾在她的書裏所寫的:“哪怕在科學研究面前顯露出本來面目,哪怕在茫茫宇宙中屢見不鮮,行星還是會在人類情感中穩占一席之地……那些舊時的神靈和鬼怪們,過去是——現在依然是——激發人類靈感之光的源泉,是夜晚的漫遊者,是家園風光中那道遙遠的地平線。”而她想要做的就是嘗試從“行星的多重文化涵義”的角度入手,以引導“非科學家讀者對太陽系展開一次探索”。所以儘管她的書以“行星”為題,書寫的卻不只是天文學家的天空,而是我們看到的行星世界:每一顆行星都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她們都有各自不同的經歷、“性格”與“氣質”,又因為觀看者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此書中譯本將書名The Planets譯作“一星一世界”倒是很有些傳神,讓人不由得先就跟著胡思亂想了一回。
天文學家托勒密在他的《至大論》中曾經這樣寫道:“我知道,我本凡夫俗子,朝生而暮死。但是,當我隨心所欲地追蹤眾天體在軌道上的往復運動時,我感到自己的雙腳不再踏在地球上;而是直接站在天神宙斯面前,盡情享用著諸神的珍饈。”大約對於自古以來凝望星空的人們來說,正是這種長久的凝望成全了內心深處想飛的渴望,不過,儘管他們都“飛翔”在同樣的夜空,但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圖景,這不僅因為他們揣著各自不同的理想,還因為天上的那些“大傢伙”實在古靈精怪、難以捉摸。比如那個名叫墨丘利的速遞員,他在離太陽最近的軌道上發足狂奔,這個位置讓他總是隱身在太陽的光芒中,結果惹得一眾天文學家對他的行蹤大傷腦筋。難怪法國人弗拉馬利翁不免要嗔怪他道:“墨丘利是竊賊之神,他的同伴也像匿名刺客一般,偷偷摸摸地溜走了。”於是,從托勒密、哥白尼、第穀、開普勒,到牛頓、愛因斯坦,追蹤水星一舉一動成了每個時代最聰明大腦們“飆”腦子的演練場。因此,當抓捕行動最終在愛因斯坦的手中劃上完滿的句號之時,他給一位同事寫信說:“你能想像我在證明了水星的近日點運動方程正確無誤之後有多開心嗎?我興奮得好幾天說不出話來。”
但天空又不只是成全人類夢想的演練場,它還是人類內心的某種映射。我有個小朋友曾經毫不客氣地評價托勒密叔叔總是喜歡瞎想八瞎但又總是想得很不靠譜子,但是平心而論,這個評價不僅有“事後諸葛”之嫌,而且實在是刻薄了些。無論如何,渴望飛翔的托勒密叔叔都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大才子。他一直忠實於自己內心的唯美的理想,並且為此而付出了犧牲完美的代價,這從他的天文學中可見一斑;他的目光不僅層層漫漫地穿透了天球,同時也沒忘了給自己腳踏著的地球以必要的觀照,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沒有天文學就談不上地理學”,雖然很多人相信託勒密和他同時代的人都安祥地居住在宇宙中心而從不做非分之想,但僅就這一點來推斷,托勒密其實是一個內心頗不寧靜的人。因此當關於水星墨丘利的故事結束之後,他註定還要在“地球”這一幕中再次成為“男一號”;不僅如此,他和他的地圖還成為某種象徵:儘管人類望向宇宙的眼睛越來越深、越來越遠,對周遭環境的認識越來越複雜,但是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言,“我們能捕捉到的也只不過是當前這一刹那的自我意識,就像托勒密的地圖一樣”。——即使望遠鏡越做越大、探測器越飛越遠,我們與托勒密叔叔在精神氣質上其實一脈相承、同聲同氣。
所以,當夜晚的燈光淹沒了最後一片星空,正在遠離我們而去的不僅是星星,還有和星光一起閃動的心靈。燈光讓我們不再依賴於太陽的光芒,鐘錶讓我們不必再晝測日影、夜觀星象。人的世界與星星的世界就這樣從此別過,不再受制于宇宙這個天才的鐘錶匠,人似乎也憑空地多了些自滿。但是這種自滿是如此脆弱,因為陰晴寒暑終究是我們無法擺脫的生境,“儘管原子鐘在計時精度方面確實勝過行星運動,但是它還得服從不太精確的星球,並據此撥準時間。如果春天我行我素,該降臨時就降臨,就算我們能判斷出地球少計了一秒鐘,這種自鳴得意的本領又有什麼用處呢?”——這就是家園感的失而復得了吧,依然地,與情感有關。
不過,若論行星在人類情感中的角色,有關冥王星的故事實在是頗具代表性的樣本。作為國際天文學聯合會行星定義委員會的成員,達娃•索貝爾見證了冥王星從行星變成矮行星的過程。這個過程發生在此書原版與中譯本出版之間,作者為此專門做了一個“冥王星補遺”篇加入中譯本。在冥王星之前,儘管也有一些星星被改名更姓,但並未引起社會大眾的大聲抗議,但“冥王星就不同了,人們已經對它的行星身份產生了感情”,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冥王星發現者湯博的小貓與迪士尼的大狗都同冥王星共用一個名字:布魯托(Pluto)。感情之事,一旦發生,總是麻煩。好在作者保持著冷靜的觀察與判斷力,“將冥王星從行星行列中開除出去的運動,雖然被普遍認為是屈辱的降級,其實是在向版圖已擴大、內涵也更豐富的太陽系致敬”。雖說她也認為“冥王星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不過遠比冥王星名分問題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更精確的文字,來描述一個遠比我童年時珍愛的那個太陽系複雜的太陽系”,在作者看來這才是事情最實質的部分。
無論是“補遺”,還是重新定義,至少在一點上有著相同的意味:我們正在親歷行星科學的變遷與觀察視野的擴展,這該是我們的一份幸運吧。而此刻窗外,行星們一如往昔,她們“就像一把什錦魔豆、一捧稀世寶珠,陳列在我的珍奇小櫥裏,不斷旋轉著美麗的身姿,一路陪伴著我,不時勾起我兒時的回憶”。——這是行星的魅力,也是《行星》的魅力。
《一星一世界》[美]達娃•索貝爾著 肖明波 張朵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第1版/28.00元
2008年4月7日•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