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和小脚
2008-05-22
几个月前读《再生缘》,看到孟丽君花烛潜逃之前,自写真容,中有一句“湘裙半舞见金莲”。自写真容无疑是从《牡丹亭》里杜丽娘那儿衍化出来,而在遮蔽物下微微露出的小脚这个意象在前人的描写里更为常见。《香莲品藻》里提到的小脚的三上三中三下九种好处,这“三下”就是帘下、屏下、篱下。这对帘外屏外篱外男子的诱惑力自不待言。当年柳如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访钱虞山,分明是蓄意如此,不似孟丽君,扮男装还要套上男人的乌靴。金鸳鸯揭起尤二姐的裙子让贾母看脚一段,虽然意味不同,趣味却有几分仿佛。
一想缠足是分筋错骨的残忍暴行,且在卫生条件相当差的古时候,女孩子天然的脚很可能因此感染化脓,甚至脚趾脱落,但凡有良知的现代人,都要不寒而栗。如果更进一步,想到缠足的工具是女孩子今后要相伴一生的传统女工用具——剪刀针线,动手缠足者是女孩子的生身母亲的话(即《闺塾师》中所谓“女性对女性的传统”),缠足就不仅仅在身体上是残忍的了。
倘若说因为小脚是她们能够嫁得好的先决条件,母亲这么做总归是为女儿好,纵是不忍也要忍了。但对于孟丽君那样的才女们呢。私心揣度她们应是不甘心的。孟丽君是有政治抱负的女子,女性身份无疑是她面临的最大的阻碍。但陈端生并不曾写过丽君对小脚有过一星半点的怨恨。相反,她文中提到小脚,总还是欣赏居多。当小脚面对威胁时,她首先表露出的还是对小脚的怜惜。沈宜修和叶小鸾母女对于足,写有这样的两首“联珠体”:
“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縠蹁跹,恒如新月。轻罗约婉,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小鸾)
“盖闻浅印苍苔,只为沉吟独立。遥闻环佩,却因微动双缠。故窄窄生莲,东昏于斯娱美。纤纤移袜,陈思赋其可怜。是以看上苑之春,落红宜衬。步广储之月,芳绿生妍。”
纯似男子鉴赏小脚的调调,虽然典故里的洛神和杨妃都并不是小脚。
高彦颐在《闺塾师》里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对明清时候的闺秀而言,才并不一定妨碍传统道德的实施。“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识用在那个时候无疑是时代误植,当时的社会已经是才德美并重。才,是女子作为丈夫的知心伴侣和儿子的合格母亲所必须的条件。
不如说,知识虽本是男人圈里的东西,但为了使女子对男性更有利,更符合传统的“德”,女性接受也无妨。早在士人家庭里的才女被培养之时,培养目的就已经决定了她们不会对缠足产生异议。
但这么说仍是有问题的。才女培养之初,背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利益动机。它仅是作为长辈借以消闲解闷的小尝试强扣上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知识确可以为女子带来自豪和满足,有知识的母亲自然会将它传给女儿。小脚也能带来自豪和满足。学写一首诗和缠一对金莲,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两者都是获得美——一在内一在外——的自豪和满足,都是艺术的创作。这么想来,缠足在精神上的残忍或许会淡些罢。
这么想还是自欺。知识不会给小女孩带来肉体的折磨。
这么想也还是自欺。人生识字忧患始。知识带来的自豪与满足,如何知道日后不会成为痛苦的根源。
叹叹。
PS:高彦颐还有关于小脚的两本书,一本台湾已经出了译本,另一本还是没有音讯。我还是安心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