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而真实
2014-03-18
要想欣赏美，首先得发现美，想要发现美，首先得解放对美的认识。
金星说，最真实的最好看，最纯粹的最美。
林肯纪念堂的碑文上有句话：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要付出代价。）要想得出“真实最美”这个简单结论，并不简单。套句歌词，一个人需要将肉身放在岁月的砧板上锻打多少次，才能最终从真实中发现美。
磨练带来独立，独立带来解放，解放带来自由，自由带来美。上天看中了金星，赐予了她太多的苦难，她不卑不亢，一一接受，然后从黑暗中不带一点阴影的慢慢站起来走上巅峰。前三十年她吃过的苦、流过的泪洗净了她的眼睛，最终让她从真实中发现了最纯粹的美。于是三十年后，舞蹈之外，她从她开了二十年的旧车中看见了美，从社会地位不如他的丈夫汉斯身上看见了美，从她那多年练功早变了形的双脚中看见了美，从团里坚强的女演员的眼泪中看见了美，从专注干活的民工农民身上看见了美，从草原上牧民的歌声中看见了美，从毕加索的画作和舞蹈中看见了美，从天边的彩虹里看见了美。
从真实中获取的无数的美，也成就了饱满的金星。
读金星的文字，也会从中品出一种准确而真实的美。这个女人的语言表达和她的肢体表达一样的平实精炼，却句句流露出排山倒海的力量。
我从未亲眼见过她的现场表演，但她书中的一段话让我下定决心，此生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一次她的舞蹈。她写，“我儿子五岁时看我演出的时候，大幕一拉灯一亮，我独自从黑影里转过身来，我儿子就往外走。他不看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看妈妈跳舞吗？他说：‘我不想看到妈妈那么孤独。’”
孤独。从金星舞蹈中传达出的孤独，是能让五岁孩童也为之心碎的孤独。古往今来，多少伟大的灵魂最终选择回归的是孤独。多少伟大的作品传达到最后，诠释的也是孤独。在孤独中，超越时空的灵魂彼此触碰，抵达圆满。金星便用她这副百转千回的身体在舞台最中央实现最华丽的孤独。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一个男人的身体，如何能精确的表现出女人的精巧和灵动？特别是在深爱了杨丽萍数年之后，更加认定一个完美的舞蹈必定得有一副她那般完美的身材。直到金星的出现。她的到来让我明白，真正的舞者，已经超越了表象和形式的存在，用最敏锐的舞姿从这副禁锢的身躯中释放出人性中最真挚的光芒，让你从实相中看见无限。
有这样的舞者存在，你便能理解朱光潜所说的，艺术不是炫技，而是生命的往来。
记得我第一次在《舞林争霸》里看到金星时，只见一位带着男人的刚毅棱角的女人端坐在评委席上妙语连珠、气宇轩昂，举止间又流露几多妩媚性感。我不禁愕然：这个人是男还是女，为何能如此性感？
不懂得真实为美的人不懂得什么是性感。不懂得善良、勇敢和智慧的人不懂得什么是性感。在抨击“性感女神”时，金星说，性感和露肉没什么关系，真正的性感不卑不亢，也不张扬卖弄，而是尊重一种自然存在，去释放它正常的光亮。
“自然的存在”，这句话从一位做了半辈子男人的女人口里说出来，令我震颤。我不了解她的过去，想象不到当她还是他时曾经历了怎样的困顿和痛苦，敢向上天发问诘难它的准确性；也想象不到近三十年后的她又是怎样的勇敢，孤注一掷，决定替老天纠正错误。
做这一切，她说，只为做一个“准确的金星”。
在经历了手术创痛和半身不遂之后，她浴火重生。这个真实的女人太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想给什么，能做什么。她那排山倒海的自信，从底层慢慢站起来，不带一点阴影。她在书里写：“四面八方的声音我都听过，各种委屈我也都尝过，我被别人往最底下踩过，他们使劲踩我，我就使劲历练自己，然后再从那个最底层慢慢站起来，这时候的强大可以征服所有人、征服全世界，克服过的那么多磨难此刻赋予了我排山倒海般的自信。”
当年看《李敖回忆录》，看到一句“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都不介意、不沮丧”，震撼于李敖的勇气，却不知这勇气从何而来。如今，金星告诉我，是来自“命运的千锤百炼”。挨打受罚，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半身不遂，被人误解，被人侮辱，被人中伤……她提及李安的《少年派》，上天也给了她那只老虎，让她在恐惧中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陈虻曾说，苦难哪里是财富，苦难就是苦难，对苦难的思考才是。金星说，灾难被消化后，就成了伴侣。
她不怕诋毁，她只怕自己走得不够高，不够在一个更广阔的的空间里施展自身，不够让那些偏见和非议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我告诉自己，你要战胜的不是那个攻击你的人，而是这个你之所以会被攻击到的位置——当他们能够伤害你的时候，说明你们之间没有差距。”
“我从男人的大陆世界，经过海洋，经过小岛，在来到变性者的一处落脚之地，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几乎能帮你理解这世界的所有声音。你忍耐并承载，理解并消化了以后，还要回到大陆上来发出最大的声音，面对任何质疑都不回避，向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偏见挑战，靠什么？就靠你这个人，一个因为成为自己而无比自信的人。它甚至超越了性别区分的狭隘概念，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带着浴火凤凰的人格力量。”
从半身不遂到重新站在舞台上谢幕时泪流满面，“谁都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不说，只有老天爷知道。”
只有去过地狱的人，才会更清楚天堂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金星早已抵达了天堂。现在的她，是中国现代舞第一人，每年的演出无数，拥有全国第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现代舞舞团，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一个德国男人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的妈。
可她自己说，还早着呢。
她梦想以后有一个自己的剧院。剧院、博物馆、艺术学院三位一体。各种各样的人都能走得进来，获得感受和启发。她会亲自去找这个剧场想要的作品——歌剧、戏剧、话剧、舞蹈等等，还有个展览厅可以做艺术的展示，外面还得有个公共空间，艺术学院里会请各种各样的老师，带给人们精神层面的满足。她坚信，作为人类最原始的艺术表现，现代舞是真实的人在跳舞，所以一切真实的人们皆可从中获得灵魂的力量。
整本书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她在描述自己的梦想画面：
她写道：“等到那时候，一个老太太，应该不会拄着拐杖，腿脚应该还挺利索，那就是一个精神饱满的老太太坐在自己的剧院里，等演出结束观众散场的时候，她就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享受着空荡荡的台上还亮着的光。那种感觉太好了。”
这段话看得我泪流满面。很多事只有在一心一意地真实付出后，才会告诉你付出的意义是什么。才会知道此前承受的这一切的苦难，是因为对上帝不负使命。只有为一件事情倾其一生不求回报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幸福。人世间走一遭，准确的活着，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没有比这更棒的一生。
向金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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