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失焦
2012-10-06
评《等待卡帕》
好像有这样一个巧合,战地摄影师卡帕最著名的照片,都有一点轻微失焦。而他自己所写的二战回忆录,也叫slightly out of focus(中译名“焦点不太准”、“失焦”)。
不得不说到《一名士兵之死》,西班牙女作家苏珊娜·富尔特斯在小说《等待卡帕》中,尝试着再现了照片拍摄的完整过程。到达西班牙内战前线的卡帕,兴致勃勃,急于拍到一些有价值的照片。但除了短暂的激烈残酷、甚至让人热血沸腾的正面交锋,战争更多的时候是压力重重、充满绝望的漫长对峙和等待,虚无和黑色笼罩一切。卡帕抱怨一切过于无声无息了,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值得拍。于是共和国一方,几个小伙子沿着山坡跑下来,卡帕也跟着他们跑,上上下下好几次,他们朝天上射击,哈哈大笑。他们忽略了对面山坡上有一架佛朗哥军队的机关枪,而声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给人们拍照是以某种方式迫使其面对他们所不具备的事物。把他们从路上,他们的计划里,正常的路线中拉扯出来。有时候也强迫他们去死。”一个小伙子掩护其他人撤退,机关枪开火了,卡帕将照相机举过头顶按动快门。
“一个民兵跑下覆盖着庄稼茬的山坡。白衬衣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士兵帽的帽檐顺在脑后,手里握着一把步枪,斜挎着三个阿尔科伊皮制子弹带。下午五点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映照在后方。一只脚轻轻地从地面抬起。挺起胸部。双臂伸直成十字状。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咔嚓”。一切就这样出其不意,小说里的卡帕说:“我机械地那么做了,不假思索……是我害死了他。”这张照片让卡帕声名鹊起,同时也成为最有名的战争题材的照片。但卡帕以后却再不肯轻易谈起那个朝后倒去的形象。苏珊娜这样写道,“人们总愿意相信关于战争本质的某些事物。自特洛伊战争起就如此。英雄主义与悲剧,残酷与惧怕,勇猛与失败。所有的摄影师都憎恨那些一生中鬼魂般与其如影随形的包含着神秘和于场景相逆的影像”。
卡帕在1942年自美国重返欧洲,以战地记者的身份的走上二战前线,而他之后的两份重要摄影作品,失焦似乎更为明显。
1943年春,卡帕踏上了北非的战场,并在之后成为第一个拍摄美军登陆西西里岛的战地摄影师。他搭乘美军第82空降师的飞机,既拍飞行过程,也拍跳伞的情景。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在地中海上空低飞,飞机摇晃得很厉害。飞机里一片漆黑、一片沉寂。大多数士兵睡着了,或者说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在士兵跳伞完成后,“我独自一人了,只有十八根断开来的强制开伞拉绳在敞开的舱门口被风吹动着,陪伴我。我觉得比地狱还要孤独。我本该慷慨以赴,和那些弟兄一起,穿过下方的黑暗空间,飘下去的”。当卡帕在营地浏览他拍摄的照片时,发现“它们的焦点没太对准,曝光有点不足,构图当然谈不上艺术作品……”。
1944年夏天,卡帕又是第一批随盟军登陆诺曼底并拍摄照片的战地摄影师。他和战士们一起,面对德军重重防御工事的阻挠,迎着猛烈的子弹炮火,在浅海和海滩上艰难前进。他写道,“空空的照相机在我手中颤抖着。一种新的恐惧使我从头到脚浑身哆嗦,扭歪了我的脸”。因此,在这批照片中,有一些相当模糊,或是被拉伸变形,只能隐约辨别出坦克和士兵的轮廓。但这些灰白海水上模糊黑影,却给了我们关于战争本质最具象的表达,并同时成为了记录二战里程碑时刻的重要作品。
或许,在卡帕最后一次拍摄时,我们仍然可以牵强地找寻出某些所谓失焦的美学。1954年,卡帕在越南,在从南定去往太平的路上,卡帕在一块田野中触雷牺牲。他生前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在这块田野中前进的士兵。没有明确的焦点,田野郁郁葱葱,士兵零散前进。苏珊娜的书写更动人,“他慢慢地登上新草覆盖的一片缓坡,没有踩踏嫩草,好逆光拍下那群行走在堤岸另一侧的人们,当他按动快门,咔嚓,世界突然成碎片”。
说了这么多关于卡帕的事,我们在最后还是有必要回到小说《等待卡帕》上来。顾名思义,等待的主体应该是一个卡帕之外的人,姬达·塔罗。她是卡帕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恋人,也是他一生挚爱的人。卡帕赫赫有名,而和他在西班牙内战中相伴的,同为优秀摄影师的塔罗却一直默默无闻。作者试图书写塔罗勇敢而富有情调的短暂生命,将她从人们的遗忘中拯救出来,“在光阴流逝后让人和事物归至所属之地”。
卡帕和塔罗的爱情浪漫而又艰辛。卡帕是流落在巴黎的匈牙利人,而塔罗是流浪至巴黎的犹太难民。她在巴黎艰难立足,随后给卡帕担任经纪人,摄影的天赋却迅速得以伸展。他们一同到达西班牙,在卡帕成名后,她也更渴望赢得自己的地位和名声。她在前线勇敢而果决,之后在战场上不幸牺牲。
《等待卡帕》资料详实、细节准确,但却不仅仅是一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对人物性格的深刻描绘,对其生活经历的充实与丰富,包括描绘他们的梦想和恐惧,依然给了苏珊娜想象驰骋的空间。小说微妙地写出了,虽然卡帕和塔罗一起怀揣着战地摄影的光辉梦想,却又彼此之间存在着隐隐的竞争关系。尽管颉颃抵牾,但两人却又是亲密无间。小说有不只一次他们肌肤相亲的描写,而卡帕那吉普赛人的眼睛,则深深烙印在了塔罗心里。这种眼眸深处的凝视,会不会也有一点失焦呢,即使在塔罗离去之后很久,或者在卡帕每一次举起相机,“咔嚓”声响起而灵魂出窍的一瞬。
小说常采用断点式的叙述,不构成完整句子的语汇排列在一起,就像一张张截取的照片。小说的叙述常常脱离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背景,而与前后的大时代相勾连。这些颇有失焦意味写作方式,或许同样是想告诉我们,在很多时候,没有必要看得那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