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和脚的故事
2007-09-19
第一次知道晋永权是在《最后的汉族》。
第一次看见《出三峡记》是在上海美术馆附设的书店里,在各种精致美丽的书中,看见一个沉默的背影:轮船的甲板上,一位赤裸着脊背,伋着拖鞋的精壮汉子,伏在栏杆上。他的眼前,也即是身后,一重重的山,在江面上,退开去。
那就是三峡的山,那就是出三峡的人。
急急翻开,一眼就看见三双草鞋,六只青筋暴起的脚(p49)。
“草鞋不怕雨水,还可以节省些钱。”
记得许多年前,我去贵州旅行时还曾一意孤行地买了这样一双草鞋回家。当然回家就塞在柜中,直至不知所终,因为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种偶然的好奇,突发的兴趣。买的时候随性,放的时候轻易。
但是,当翻开这本书,看见一辈子劳作的脚下踩着同样用草编织,用麻绳系带的鞋时,不知为什么,当下就呆在那里,移不开步子。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平常,那就是生活,那就是记忆。
“那些出了三峡的移民大多不会穿这种鞋了。或许要不了多久,有关这种鞋的一切都将变为传说及考古学的意义了。”
但是,曾经穿过这鞋的人呢?如今是否安好,他们的脚上又穿上什么样的鞋,穿鞋的那双苦脚是否还走在坎坷的道路上,路上的心情是否充满期待却又无依无靠。
“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这是卡尔.马克思1851-1852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说的话。与外迁移民在一起时,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在我查阅的所有资料中,都有人在替他们说话,唯独鲜见这些移民自己的声音。事实上,这里讲的是话语权的问题”。
是的。我知道他们没有说话,因为说话太轻,张开嘴巴就消散在空气,甚至因为我们走得太快,来不及听见他们的声音,眼角刚滑过他们似乎落后了一个世纪的装扮,对那双草鞋只来得及好奇,还来不及猎奇,就急急前行。股市的暴涨,通货的热胀,申遗的又批,哪里来得及注意。甚至,当我们锃亮的高跟鞋,高科技的登山鞋,神气地踩着草鞋面前同样的路时,他们是不是还曾卑微往里缩了又缩。而我们却大踏步地前进,谁也未曾留意,那双草鞋和鞋里的脚的故事。
我远远地站在长江之尾,以为自己正用一颗悲悯的心,在体谅三峡原住民的感受.在这城中最热的日子,却分明感到丝丝凉意。
因为,即便阅读了,倾听了,感怀了,流泪了,依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力,甚至些许虚伪,当明天的太阳依然升起,当一天、一周、一月,当这本书依然静静回到浦东图书馆那个角落,提起这本书,我大概只会说:“一本好书,值得一看。”如此而已。
但是,书中那个流着泪拉着儿子手送别的老母亲(p84);那出了娘胎就带着病的陈小梅(p147),(我老觉得(p69)的就是她和她的父亲,尽管我知道年龄不对,但怎么会有一样的愁苦,一样的茫然?);还有那低着头,抱着小猫的的孩子(p76),你的眼睛看着哪里,有没有找到前行的路,路上有没有人欺负你?甚至,涂在门板上的粉笔小女生(p238);陪着一家人上坟祭祖的小黄狗(p144),他们都还好吗?
像江面上的雾一样,不知飘散在哪里。
可能,他们今天的生活还算平静和努力,可能还有些艰难和不如意,可能只是在梦中才回到曾经的家园,可能梦中只有深深的江水。
小时候,总是跟着母亲,乘着江轮逆流而上,去看望在异地工作的父亲。江水浑黄而平静,同样站在船尾,看着螺旋桨犁出的水纹,一道道,慢慢扩散开去,错觉中,那是一片坚实的待耕的黄土地。就那样,记住了长江。
去年十月,曾经去过重庆,原计划看看三峡,在山城待了两天,决定放弃,改去富庶的成都平原,吃火锅,看风景。回来告诉父母:那里至今还有人穿蓝咔叽的中山装,有人挑着扁担,担里装着活鸡,我猜是正宗土鸡,那里的瓷器口,似乎五十年不变,只觉得做陪都的时候大概也只是这样吧:逼仄的石路,层层的小屋。总之,是不会再去了。
是的,那里恐怕没有我想听的故事“ 我和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厚厚的墙。”
2007,他们曾经的家园,已经全部彻底被淹没了,那些流传千古的诗篇已经永远失去孕育的土壤,只能消散在远山的雾气里。如果还有思古之幽情,恐怕只能在梦想的天地里。因为即便“古人眼中森森的林木,搬迁到新建的张飞庙后也死得差不多了。”
曾经,理想做一个记者,用心倾听别人的故事,用笔写下世人的喜怒;后来,庆幸自己不是,因为揭开虚假繁荣下的真相,直面世间的惨淡悲苦,我缺乏这样的勇气;按旨涂抹,粉饰太平,强颜欢笑,我缺乏这样的胆气。所以,没有实现,反倒少了很多心灵的摇摆,灵魂的拷问。
但是,幸运的是还有晋永权这样的记者,即便他知道“在当下的社会主流话语权里,一些移民已经如流星划过般,在浩瀚的星河里了无踪迹。”没有人记下全部,没有知道完整、准确,没有人惦记背井离乡后的他们是否如我们所愿的、在新的家园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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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还会有人读到这本书,可能有人同情,有人淡漠,但是如果有人可以遇到作者,请代为致敬。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江水依然流淌,没有人会忘记,曾经临水而居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