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宾
2016-11-01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曾有一段沸沸扬扬的往事。它不是一对情侣的琴瑟和鸣,而是波伏娃、萨特和奥尔加的“三重奏”。虽然“三重奏”只维持了短短数月即喑哑,他们被“自己组装起来的恶魔般的机器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他们探入人性深处的冒险,意蕴丰沛,动人心弦。“人与人的关系需要不断地加以创作发展,没有一种人际关系形式应享有天赋特权,也没有一种人际关系形式是不可能的,无权存在的”(《年富力强》),波伏娃的话依然掷地有声。
在他们的“三重奏”中,无疑,萨特和波伏娃是主调,奥尔加是受邀的和声,但这并不否认奥尔加声音的宏阔,只是说她被动的位置。最终,也是萨特建议,由波伏娃来完成反思那段关系的小说《女宾》,献给奥尔加,那个和他们爱恨交缠、令他们成长的宾客。无疑,波伏娃最适合讲述他们三人的故事,她比萨特的体验更痛彻,比奥尔加更具反思力。
波伏娃是透彻的,她所写的不是一切之中的爱情,不是与道德、习俗、婚姻、性有关的爱情,既不被这些促成,也不被这些阻抑,她切入的是爱情本身,爱情的时间与存在。
深挚的爱情,让世界存在。对弗朗索瓦兹(波伏娃的化身)来说,“任何事只要没有向皮埃尔(萨特的化身)叙述过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她起初没有将她嫉妒格扎维埃尔(奥尔加的化身)告诉皮埃尔,因为“这将会变成一种令人担忧的、根深蒂固的现实,而不是瞬息即逝的情绪变化”;“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好像被流放了。往常,巴黎的中心就是她的所在之处。今天一切都变了,巴黎的中心是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就座的咖啡馆”;她曾经闪过任格扎维埃尔和皮埃尔在一起,撒手不管,“她将不再惧怕明天,她没有明天,但是她看到自身周围的现实却是空落落、冷森森的,她一时失去了勇气。这就像同热尔贝一起坐在那个歌舞升平的大咖啡馆里的感受相仿:时光一瞬间一瞬间散散落落地流逝过去,一个一个不连贯的动作和形象密密麻麻、杂沓纷乱地堆积在一起。佛朗索瓦兹一下跳起来,这是无法容忍的,任何痛苦都比绝望地在虚无和嘈杂中放任自流要强。”有爱情,才有世界,失去爱人,空间没了方位,时间没了未来,人事没了经络,比痛苦更难以承受的虚无。
深挚的爱情,让彼此合一。弗朗索瓦兹和皮埃尔说,“我们是一个人”。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我们是一个人”?显然,不能武断地继续柏拉图的假说,他们在被神辟为两半、分离行走于世之前原本是一个人;他们亦不是管道升浓情隐喻里水土浴火、难分彼此的重塑。他们依然透过各自的欲望、气质和兴趣遭遇世界,他们的合一,是站在相同的精神高度,将人际沟通探入人迹罕至的深海。他们是彼此“必须的爱情”,但他们各自都有“即兴的爱情”,他们坦然接纳人性之中或许本然包含的情欲对象的复数。但格扎维埃尔的出现,是他们所面临的新问题。他们曾想“建立一个真正的三人组合,一种任何人都不会做出牺牲的、平衡的三人生活”,尽管不可思议,极其困难,但至少值得一试。或许对于弗朗索瓦兹,不得不试,她必须得正视格扎维埃尔的存在,尽管她只需表达一点点不乐意,皮埃尔就不会不顾她的意愿。但对于她,问题不在这里,这样并不能把格扎维埃尔从皮埃尔的心上抹去,让他做出牺牲也不可能给她带来快乐。尽管结局并不像皮埃尔的乐观期许,“你(指弗朗索瓦兹)和我,我们没有损失,胜利通过了这次考验。我希望她(指格扎维埃尔)也能胜利通过。”,最终弗朗索瓦兹拧开格扎维埃尔房间的煤气炉,谋杀而不是和解。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为弗朗索瓦兹和皮埃尔所能达到的深度沟通而感动。
弗朗索瓦兹爱上皮埃尔是因为他精神上的魅力,她也最懂这魅力,他不是生活在世界之中,他生活出世界。“别人看来是难以深入的丛林地,皮埃尔却可以从那里发现能按他的风格创造的光辉未来的曙光。这就是他的力量之奥秘所在”。因为懂得,所以“在弗朗索瓦兹眼中闪烁的爱情既不缠绵又不武断。”
弗朗索瓦兹觉察到,她和皮埃尔的爱变得空洞。微妙的感受本难于表达,但她精微的语言可以切中她敏感的心。她对皮埃尔说:“我们的爱情正在衰老……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不奇怪。你对这个爱情那样珍惜,以致你把它置于保险的地方,超越了时间、生命、和空间范围。你时常称心如意地想到它,但是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你从来没有留心看看……就好像《圣经》里那些抹得白白的坟墓,外表又漂亮,又坚固,始终不变,甚至可以每过一段时间就用漂亮的语言加以重新美化。只是永远不该把它打开,人们从中只会找到灰烬和尘埃。”他紧紧搂住她。但她不是为了得到抚慰才这么说的,如果他这样就能打消她的思虑就太简单了。不能产生这样思虑的女人,才能用这样的抚慰打消。他们之间没有争吵,只是坦诚面对,一起把真相找出来,把问题想清楚。
对于三人的纠结,我说不好,不太理解。我知道的是弗朗索瓦兹的爱、嫉妒、自省和挣扎。好的书、好的句子,就是自身的某种体验到的难以言传的微妙感受被命名。
2010-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