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都市鱷魚
2009-11-06
黃葒
故事發生在巴黎,但我們遇見的是一群“鱷魚”:藏匿在都市欲望叢林裏,眯縫著貌似呆滯其實警醒的黃眼睛,潛伏,出擊,被生活撕咬,也撕咬生活,為了活著。
“鱷魚”顯然是一個冗長的隱喻(法文版651頁),像極了尤內斯庫的“犀牛”。
一開始,我們看到的是一幕幕日常、熟撚的生活場景:妻子約瑟芬在廚房的水槽邊削馬鈴薯,丈夫安東尼一個人在陽臺下西洋棋,約瑟芬不小心劃破了手,也在貌似波瀾不驚的生活上劃出一道口子。她選擇面對現實:四十歲失業賦閑在家的丈夫和理髮店的年輕美甲師好上了,成天埋頭在中世紀故紙堆中的約瑟芬得靠自己在法國科學研究院的微薄工資負擔丈夫、兩個女兒和房子的月供,她說她受不了繼續這樣的生活,丈夫說他受不了這樣繼續和她在一起生活。茫然無措的約瑟芬向姐姐艾麗絲哭訴。艾麗絲天生麗質,光彩照人,嫁了一個英俊能幹富有的老公菲力浦,但女友透露了一個讓她幾乎崩潰的傳言:菲力浦和男同事關係曖昧。秘書若西亞娜和老闆馬塞爾偷情偷了十幾年,馬塞爾三十年前一時頭腦發熱娶了一位拖油瓶、一窮二白但有地位、有品味的寡婦昂麗耶特。而這位工於心計、善耍手腕的寡婦就是約瑟芬和艾麗絲的母親!第一部分情節和懸念悉數展開:一切都暴露了、搞砸了、扯破了,面子和裏子。
安東尼帶著全部身家(應該說是他情人的全部積蓄和他以夫妻名義向銀行貸的款)和美甲師米萊娜去非洲準備東山再起。艾麗絲準備寫一部自己死活憋不出來的關於十二世紀的歷史小說,來挽救自身的存在危機和愛情幻影。馬塞爾準備和若西亞娜生一個兒子,重新燃起生活的渴望和烈焰。主角約瑟芬必須學會一個人面對支離破碎的生活:不負責任的丈夫、叛逆的女兒、尖刻的母親、利用她的姐姐……還有自己不可救藥的靦腆、自卑和朦朧的愛情。
在113頁,書裏第一次出現“鱷魚”。那是約瑟芬的內心獨白:我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能感覺到,千百個細節像長刺刺中我,把我生吞活剝。千百個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因為他們都有著“鱷魚一樣堅硬的皮”。
安東尼投資了非洲肯雅的“鱷魚公園”,幫老奸巨猾的中國人“魏先生”飼養鱷魚。他在給女兒的信中說:中國已經成了工業大國,中國人決定把鱷魚當原材料來大力開發!鱷魚渾身都是寶:鱷魚肉、鱷魚蛋、鱷魚皮包、鱷魚皮鞋……他的助理李先生告訴他說中國人用波音747飛機從泰國空運了幾萬條鱷魚到非洲。泰國受亞洲金融危機的衝擊,不得不把這些鱷魚處理掉,鱷魚的價格跌了75%!惟一的煩惱:鱷魚有牙齒,人也一樣,冷不丁就會被生活的牙齒咬得體無完膚。
約瑟芬學會了祈禱,在暗夜對著滿天的星星吐露自己內心的糾葛和焦慮,她的世界在傾斜、在搖晃,而支撐這一現代廢墟的是歐洲中世紀的故紙堆,那些被遺忘在歷史褶皺裏的微小的細節和美好。註定有一些故事可以給人勇氣和希望,冰涼地敷在心靈的傷口像一個慰藉:堅持,堅持,堅持。儘管命運仿佛在出生前就已經在額頭上鐫刻好了,看不見的刺青卻永遠無法抹卻,既定的劇本,人生無非是一場不斷更換人物角色的排練。在小女兒佐伊憨厚的笨拙和善良中,約瑟芬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而大女兒奧恬絲顯然是在步艾麗絲的後塵,連那份囂張的美麗和傲慢都如出一轍。
每個人都在尋找,有人在給自己尋找一個面具,有人在尋找面具後面那個真實的自己,有人竭盡全力卻徒然地發現他既找不到面具也找不到自己。艾麗絲夢想成為好萊塢紅地毯上萬人矚目的明星,或者她可以扮演一個暢銷書的美女作家,她希望經由另一個身份實現的並不是自身的才氣和資質,而是一個褪了色的婚姻務實的保證:不離不棄。雪麗的故事是一個現代版的《白雪公主》,童話裏公主剪了滿頭的金髮,學會了做糕點,成了跆拳道、柔術和搏擊高手,她出生並一直生活在秘密裏,但秘密並沒有壓抑她坦率的個性,她在叛逆、逃離後清醒地選擇了做一個幸福而普通的母親,不讓兒子背負家族的歷史,重蹈她的覆轍。若西亞娜的故事則真實很多,醜小鴨在被侮辱、被欺淩後學會了大口喝酒、大塊哚肉,在被男人欺騙利用後也學會了欺騙和利用男人,但感情如果真的付出,愛情就不會弄虛作假,在路的盡頭你都會找到你的青蛙王子,哪怕他有點禿頭、有小肚子、甚至有老婆孩子。事業成功的菲力浦怎麼也經營不好自己的婚姻,完美只是他堅硬的面具,遮住了他內心的軟弱和日漸游離的柔情。安東莞一緊張就會汗如雨下,在法國他感到不自在,在非洲他也不自在,總找不准自己的位置,être mal dans sa peau,好像骨骼在皮膚下面找不到一種肌膚相親的熨貼。他最後朝鱷魚潭走去的時候想的是什麼?肯定不是解脫。
書中約瑟芬的中世紀也讓我著迷,尤其是那個“謙遜的等級”的故事,讓我不自覺地想到《聖經•創世紀》裏“雅各的梯子”, 雖然這裏的梯子並不是一個關於等級的譬喻。雅各走向哈蘭的路途上,在他躺臥靜息的時刻,“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在聖伯納多(“論謙遜與驕傲的等級”的作者)看來,為了至臻完美和企及上帝,要逐級擯棄驕傲的十二個等級從而攀升謙遜克己忘我的十二個等級。耶穌說:“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最初的幾個等級教你敬畏天主,不要留戀私意,要完全服從,忍受一切艱難困苦;然後你要學會給予,愛那些壓迫你、蔑視你的人,要耐心、善良;第六級:承認並相信,自己一無所能,無可稱道;第七級:聲稱且相信,自己不如別人……直到企及第十二級:時刻目光向下,身心無處不表示謙遜,直到你堅信自己是一個服務於上帝和他人的蟲豸,你從磨滅自我中完成自我的救贖,在放下驕傲和執念後獲得寧靜和永福。
我猜想在小說女主人公約瑟芬的靦腆背後藏掖著的也是作者凱特琳•彭歌(Katherine Pancol)本人內心的敏感。出生在摩洛哥,五歲隨家人來到法國,文學博士,法語和拉丁文教師,記者,凱特琳•彭歌於1979年才在一位出版商的建議下出版了處女作《我先》,三十萬冊的銷量,突如其來的名聲。她決定出走紐約,為了忘卻所有這一切。之後,她慢慢習慣了,習慣了寫小說,也習慣了名聲:《野蠻人》(1981)、《斯嘉麗,如果可能》(1985)、《再來一支舞》(1999)、《我曾在此》(1999)、《一個遠距離男人》(2002)、《擁抱我》(2003)……
《鱷魚的黃眼睛》2006年出版,當年在法國的累計銷售量就超過了五十萬冊,口袋本長期在暢銷排行榜上盤踞不下。誰都會陷入這個關於謊言的故事,也是關於愛、友誼、背叛、金錢和夢想的故事。法文版的封底說:“這本小說充滿了歡笑和淚水。這本小說,就是人生。”或許讀者在肥皂劇一樣的小說中看到了自己真實的樣子,我們想成為的樣子,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的樣子,我們或許可以成為的樣子?在當代生活的泥潭裏,現實讓我們的皮膚一天天變硬,我們遲早都得擁有鱷魚一樣厚的皮,從此可以刀槍不入?
或許冷不丁,還會有那麼一滴鱷魚的眼淚,在孤枕無眠的暗夜,不知所措地掛在裹不勝裹的軟弱的心上,等著晾乾?
或許,我們在期待凱特琳•彭歌下一個靦腆的邀約,一支《烏龜的慢華爾滋舞》(2008)?
2009年6月,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