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热爱这个怒气冲冲的人间
2008-09-27
书读得一气呵成,可见写得非常精彩。读过后写了一点评论,未完成。过几日,重新翻过一遍,再来写,却有了不同的感触。施泰因、阿伦特、韦伊,这三位或许男人比女人更了解的女性,究竟在远去的那段残酷的岁月中,完成了怎样的命运呢?她们的生活经历中,被淡化的寂寞、爱情、家人以及困惑,是真就不曾成为人生的主题,还是因为她们被抛进了现世中人与人的纠结中,而不能自已?究竟是她们见证了一段女性独立的时光,还是她们无奈得成为了历史的玩偶,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命运抉择中,上演着迷失与扎根的表演。在社会变革、种族主义、集权主义、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的较量中,她们最终都客死异乡,像飘零的叶子,被强大的时间吹落进了尘土。可是,这并不璀璨的落幕,却像断臂的维纳斯一般,让她们的一生,再次在时光的烙印中显得格外迷人。或许,正如书中所说,这种斯多葛派的坚持,让“她们的心中都怀着一种强烈的愿望:要了解这个怒气冲冲的人世间,要和这个世间和解,无论如何都要爱这个世间,爱命运,爱世界。”
如果说她们的共同之处,最为显著的是:她们都是女性,都经历了上个世纪的30、40年代,都是犹太人,都是哲学家……我想恐怕也不会有其他人会有如此巧合的境遇了。书中没有过多的对她们的人生进行铺陈式的介绍,而是把视角定格在了1933年到1943年这十年间,让她们跳跃命定的出生与注定的死亡,在一片喧闹中,绽放自己的人生。这样的淡化与渲染,让期许从中得出任何关于女性话题结论的人,恐怕都会有所失望。因为,在社会问题纷繁的十年间,身份的认同已经不再是件个体化的事情,而是必须挤入某一个圈子中。尽管韦伊拒绝用“我们”自称,可在后人看来,还是习惯性地将她们归入“我们”的行列中。这就是她们所对抗和热爱的命运,和她们开的玩笑。
施泰因大约是三位中,最为随性的一位。当然,这样讲也并不确实,因为并不能因为她在希特勒时期,选择进入教会的庇护而忽略她的坚韧与献身。当她被出卖,而被押解到集中营时,她知道的,那将是她命运的终点。但是,这个终点又将是一场全新的开始,因为她必须以赎罪的最高体现——献身,来证明耶稣救世的真理。施泰因对于犹太教和天主教的感情,是一种绝对的顺从。尽管韦伊很赞成“顺从必然性”的表达,可是施泰因的个性中,更能体现这种顺从。她并不反对自己的犹太教身份,却认定与《新约》密切联系的天主教,让她确实地找到了生命的根基。施泰因在哲学路上的求索,也因为她的改宗后开启了新的方向。尽管怀着对老师胡塞尔哲学的肯定,但是她满脑子的阿奎那,注定让她在胡塞尔和阿奎那之间进行了艰苦的比较研究。这个能建立起比较的桥梁,便是他们“都把哲学当作严密的科学来研究,即确信一切有理性的东西”。(P25)可以说,最终的施泰因是在信仰的道路上获得了生命的垂青,也真实的实现了她“爱命运、爱世界”的内心期许。
韦伊是三人中最为矛盾的一位。在身份上,她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自小给父母的信中,就以“你们的儿子”来落款。在信仰的门前,她清楚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就是因为太过清晰了,所以她才对一切现有的教会、教条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批判。她对于“我”和“我们”的严格遵守,注定让她的哲学思想和信仰寻则都不可避免得遭到多方的责难。她之前的和平主义态度,和之后对于希特勒的种族主义及法西斯特性的判定,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在思想的拉扯中,最终选择放弃药物治疗而结束生命,或许亦是一种矛盾体的最终归宿。在政治生活与哲学研究中,以一种难得的尖刻继承着阿兰的思想。从她对希特勒的评价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所坚持的独立性。她认为希特勒“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自己的名声永垂史册,而这个目的他已经达到了。”(P143)而大多数被关入集中营,最终命归西天的无辜生命,作为真正的受害者,却丧失了自己的命运与名字,成为了虚无的个体。她对于个体命运的关注,是一种对于生命体本身尊严的极高肯定。所以,她反战,后来又不得不加入战争的队伍,为得都不过是为生命自尊捍卫而已。
阿伦特则是三位中哲学体系最为明确的一位。她从海德格尔那里接受了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基本体系,又在雅斯贝尔斯那里,继续完成着自己的哲学生命。她对犹太复国运动的支持,并不完全因于她的犹太血统,而更多得来自一种对极权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反抗。她同样也不抗拒自己的女性身份,甚至很好得利用了自己的女性特质来进行思考和研究。汉斯﹒ 约纳斯就曾说过:“她女人味十足,这就是她不是女权主义者的原因。”(P37)阿伦特起先或许并不为自己的犹太身份感到有什么不妥,其实,她是忽略了自己的这一身份的,她当时只想做的便是哲学研究,而没有把目光投向更为广泛的社会生活和宗教生活中。直到希特勒开始迫害犹太人时,她才愈发地坚定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她是人们常常听她说到的那种‘萨特式’犹太人,即只是在别人的注视下才做犹太人。”(P53),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对犹太人的同情和在革命期间所表现出的勇敢,只能说她的身份认同过晚,或者说只有激起了相当的危机感,才能使得她的身份确证下来。同样,阿伦特也不拒绝政治,因为当她意识到哲学已经被不可避免地卷入政治时,她就毫不犹豫得开始了对政治的研究与控诉。可以说,她与韦伊最大的不同,便是她不抗拒“我们”,且确信她老师的“此在”,确认这既然是不可摆脱的命运,那就应该在其中完成命运。所以,她的名言“经历造人”,成为了对她人生最好的理解。阿伦特与韦伊在另一点上,则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她们对于政治的关注并不是学院式的,她们也真正的实现了存在主义的“被抛”的方式,将自己投入到政治社会生活中去。她们同样的进入到工厂去做女工,用哲学家的视角观察着劳动的真正特性,和人的真实状态。尽管这样的努力,并不能真正地带来理论上的飞跃,但却实在地为她们提供了经验的丰富性,让她们可以看清局势。阿伦特著述丰富,并且一生充满着战斗精神,并时刻用“扎根”的精神追求着生命的本质。
书中将三人穿插来写,并且附以当时的历史背景,对于了解犹太主义、反犹主义、极权主义、法西斯、共产主义运动的时代风貌极有帮助。虽然着重表达地是三位女哲人的不同见解,却也为了解上世纪上半叶对于政治问题的诸多表达提供了线索。进入20世纪后十年来,政治哲学的研究在国内开始悄然兴起,可还是缺乏一些历史性的直观与体察。这本书,或许比起三位哲学家的女性身份来,她们的思想和思想背后的历史更令人着迷。那个时代,所涌现的一批西方思想家,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本雅明、加缪……都是在命运的洪流中令人感动的勇士。而这三位女哲学家,同样以自己的信仰书写了让人感慨的一生,并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
我们谁都无法与自己的时代脱离。这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宿命。但是,请不要难过,或许这正是我们创造一切新思想的土壤。我们“既必须‘理解’这以残酷的现实,又必须试图与之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