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普通读者》的普通读者
2011-04-02
看过伍尔芙的读书列单,立刻就会明白想要真正看清楚伍尔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从这本书至少我们能得以安慰的是,弄清楚伍尔芙对意识流的写作观点,因为她毫不掩饰地告诉了我们。虽然伍尔芙对每本书的评论视点不同,但都不同于我们通常读到的报刊上的文学评论,她的深厚文学素养自不必说,可她也不用理论和术语吓唬我们,只是将她的所读所思娓娓道来。她随想随说,每本书的背景,典故和街谈巷议她都信手拈来,对于她来讲,这些是从事小说创作中的放松,她这么说“我应该在自己个性相近的题目上写一写,减少浮饰之词,搜入种种琐事轶闻。我想,这样子自己会更轻松自如一些。”可对于这本书的读者,事实却往往相反,跟随她可并非轻松的闲聊,当然,如果想要和她一起放松,就只需听听她说的“琐事轶闻”和对作家私事的调侃,但是,如果想要得到的比这更多一些,可就要像是端坐在大学课堂听大师级讲座一样,虽然大师们潇洒自如地讲,可听讲者必须全神贯注,紧紧相随,而最后发现,这些辛苦所得都是丰厚的,可能比预料的还要多一些。
首先让人驻足观看的是伍尔芙的语言,充满了一个接着一个得意象,比如她写道“在奥斯丁书里以茶杯上的玫瑰花于人物的机智对话相配;皮柯克却拿出一面哈哈镜俯照天地万物,结果,一只茶杯看去像维苏威火山,而维苏威火山倒像一只茶杯。”语言包裹着思维,令人怀着深深好奇的是,在伍尔芙的大脑中该是怎样一幅图景?如果伍尔芙是个画家,她应该更接近谁呢?并且,伍尔芙总能有力量说出她想说的话,当我们磕磕巴巴地求助语言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思维的物质外壳,伍尔芙竟毫不费力地说出我们想说出的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心灵比我们更广阔,她的思维比我们更清澈。她的语言魔力总能渗入我们的潜意识,蛊惑着我们入迷地顺从她的意识去调动所有的知觉。
对《普通读者》,即使只是做一些膜拜式的评论也是困难的,虽心向往之,但总是一个雪女高峰,给人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神秘莫测,原因在于伍尔芙的阅读太广泛了,她的书单中有很多我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书,没有读过也就根本听不懂她做的评论,就好像没有见过的人,无从知晓别人说他美丑善恶是否中肯。追上伍尔芙看清她很难,但远远地观望,只是看看她的侧影,背影也足以让我们获益匪浅。
单单从《普通读者》理解既然是困难的,如果对照她的小说就能帮助我们的阅读之路走得容易一些,必须提到的是《到灯塔去》,不仅因为这部小说是被奉为伍尔芙的代表作,有“窥一斑而知全豹”之用,从而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的观点,而也有另外一个原因让它能从其他作品中凸显出来:这是作家自己的生活——任何最优秀的作品都是作家本身将个人的生命表达得最彻底并且技巧也最成熟的,这就能帮助我们直接透视伍尔芙灵魂的细微之处。全篇紧紧围绕是一个目的“到灯塔去”,情节简单到只是生活框架的支撑,填补进去的不是人行动而是意识,评论家说莉莉是伍尔芙本人,莉莉充当的就是现实中的伍尔芙的作用,不断的观察,不断的意识,不断地写出自我的意识。知觉,调动所有的知觉,成为生命的存在的证据。我们可以归结出这是对伍尔芙的意识流的简单认识,但要认清它的全貌和来源就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值得一提的是,全书最令人震惊的一笔——伍尔芙描写拉姆齐夫人之死,前面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写以拉姆齐夫人为主的几条意识流,而第二部开始又是三页似乎漫不经心的景物变迁描写,让人意识感到持续放松甚至不觉有些困倦,怀疑伍尔芙的语言要飘到何处时,一个方括号袭来,
“[一个阴霾的早晨,拉姆齐先生沿着小路踉跄走来,他张开双臂,可是拉姆齐夫人已于前一天夜里溘然去世,没有人投入他张开的怀抱。]”
所有的阅读必定在这一刻顿住了。拉姆齐夫人死了,前面没有任何预兆,我们毫无心理准备,和现实生活中的情况一样,我们就像拉姆齐先生一样,张开双臂,却是死亡的空荡代替了温暖熟悉的身躯。
(这个简单的方括号也让我们想到张爱玲的那个苍凉的手势。)
大概没有评论会不注意到这一段,每个人都试图弄清伍尔芙在自己心中造成怎样的瞬间影响。戈登说“‘时过境迁’部分以非人化视角观看季节的循环,在令人震惊的随意性括号里抹掉了可爱的人物拉姆齐夫人、普鲁和安德鲁。这是造物者自身的角度。”止庵先生继续评说道“读书至此,觉得空旷极了,寂寞极了。回想从前——也就是回到人的角度——切实感到所有的人曾经存在;他们的感觉,思想,言谈,举止,都是证明。即以拉姆齐夫人而言,她是那么具体地存在着,无拘生前死后。……那么接续刚才的话说,存在的,也就是真实的;写法同样在所不论。”
不是情感的过度铺张,而是理性的受束让我们感到在潜流中袭来的巨大悲痛,让我们意识到,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感受到对存在过的那份温暖与重量的渴望。这样的写作手法史无前例,止庵先生也《到灯塔去》的前言中谈及伍尔芙的写作手法,这在《普通读者》中也能找到答案,她说“如果我们是作家,那么,只要能够表达出我们所希望表达的东西,任何方法都是对的,一切方法都是对的。”这里的手法已经达到伍尔芙所希望的了。伍尔芙是个有实验意识的作家,她在这里的手法(《到灯塔去》创作于1927年,伍尔芙时年45岁)可以想见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探索。她给读者在心灵中造成了瞬间“震惊效果”,逼人思考生命中暗藏的潜流。她也给人提供了另外一种观察生活的角度。阅读任何作品都是阅读人们自己,经典的作品都是可以打开我们的眼睛,理解同类,理解生活。一个好的作家耗尽一生的情感和理性的工作,最终是能够尽善尽美地表达出自己。
伍尔芙于1941年3月28日的清晨自沉于河,她像她的作品中一样,以一个方括号的姿态对自己的生命采取主动。很难揣测她以怎样的心情走入河中,但一个能够已经完美地表达过自己的存在的人,我们也不能报以悲观和痛惜。《到灯塔去》中第一部结尾也许能帮助我们了解伍尔芙在死亡前的心情,这是拉姆齐夫人的一段内心独白“想到无论他们存在多久,她都将被牢牢牵记,萦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在《周易》中表达过这样的思想,人的生命通过代代相传的书籍得到永恒;同为文明古国的埃及,法老们建造金字塔的目的也在于希望得到永生,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的名字被不断念诵,灵魂就可以不朽。当我们不断去看伍尔芙的书,融入她的意识,我们确实感到了她做到了“被牢牢牵记”,一个天才女作家的生命从来都没有消逝过。
对伍尔芙的评价中,很多崇拜的关键词包括“天才”“举世无双”,最近的学术研究大多关注于三个方向:女权主义、同性恋倾向及抑郁症病史。但是就像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可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伍尔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