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文字在水边——读顾村言
2007-08-06
人间文字在水边
——读顾村言
文/张素闻
因他在水边长大，对水，便有一种无限的深情，日后，他的游历，他的食物，他的情感，他的智慧，也大都与水有关。这个话，放在沈从文身上那么贴切，放在顾村言身上，也那么贴切。他对废名、沈从文与汪曾祺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珍视与敬重，而郁达夫这样率性而浓郁的人，对顾兄而言，则是震动，因此，高邮、湘西、富春江，如他的故乡一般，深深地驻扎在他的灵魂里，带着山水画意，云遮雾罩地，细雨缭绕地，或是无限诗情画意地，甚至是鲜明突兀地供奉在他的灵魂里，日后，他要慢慢在电脑前一字一顿地描画着对它们的刻骨相思。
“是想走近的吧，但怎么一直就没走近呢？想想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就是顾兄对汪曾祺沈从文废名等人故居的情感，惆怅而又怅惘。顾兄长期在他们的文字里熏沐着水气，因此，他们的故居，其实也如他自己的水乡一样，深入脏腑，别离太久，就觉得不曾真切靠近过，直到真的走近了，要说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也难，好比游子走得远了，回到家来，母亲照例只是拉家常做平日儿子最爱吃的。朴素地归于田园之梦，在顾兄那里，就是珠湖那几声：“二丫头——家来吃晚饭来——”暮色苍茫中，缕缕炊烟里，这样的声音回荡了好几次，顾兄就觉得是个圣境。天下最好的景色，或许，也就是早起看人间，暮色入苍穹。
顾兄这《人间优游》的文字，原本也是随手而得，或是夜深涉江而过，或是偶遇明月，自富阳至桐庐等等旅程，最终都可溯源到他对水的眷念，对乡土的眷念。“我欢喜极了那些长篙掉落的水滴，那水滴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不住地窜来窜去，有时简直成了篙子突然长出的斜斜白线。摇橹的也有，虽然没有篙子利落，然而感觉却悠哉游哉，橹头儿在凹处一左一右地动着，吱扭扭，吱扭扭，那船便慢慢地漾开了。”这是他的《水上人的自语》，也是他最早对于水的记忆，这长篙一划就划开了他的文字生涯，这橹竟将他从江苏兴化摇到了上海。早期的生命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主宰了人生，因此，触目去看顾村言的文字，四处与水有关，俨然昼夜漂泊在湖上的人，行坐起卧无不与水息息相扣，风日潇洒而诗意无限，偏偏，他也有上岸的时候。
比如湘西，似是顾村言用了蓄积到如今的全部柔情，一笔一划，简直叫人惊疑：这不是又一个沈从文么？！那段假期，顾村言竟然真的跟随沈从文的文字，从怀化去凤凰、茶峒、德夯、泸溪、五强溪再到沅陵、桃源、常德！他在茶峒的渡船上将日子渡来渡去！他去边城赶集！他重又遇见沈从文笔下的那些人，证实了沈从文笔下朴素的民风，又在沈从文喜欢的水边将沈从文重新读了一遍——这简直叫人心口为之痛！沈从文一直也是我的偶像，我从十三四岁在水边读沈从文，便想如他那般顺着河流去读一本大书，凤凰，是我蕴集了十多年的一个梦。因此，我读顾兄的湘西，就如同在读自己的心，青葱开阔，生机嫣然，无处不是天地灵气：“远处有鸥鸟，极白。不远处又是一处浅滩，水流更急，溪流尽头一排高山，临水处层岩高峻，近天处翠色逼人。”喜欢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人有福了，在这喧闹的世间，至少还有顾村言静静地读着这几个人，他用心地贴近那些老人们生活过的地方，流连忘返。沈老曾说他与他的读者都行将老去，而今，顾兄与我们这些热爱沈老以及废名等人的读者，又何尝不是正在老去？边城已无翠翠，多情水手与吊脚楼都渐渐远去，笔至这里，闪出沈老的名言：美丽总是愁人的。好在，沉浸在那些文字的读者，一定记得那些文字曾如何令我们口齿生芬，比如废名的《桥》，比如汪曾祺的《受戒》，比如从文的家书。
豆棚瓜架凤仙花颇动人，舍曹旧事简直就是一场电影，婆爹爹真是个奇人，香格里拉，美丽的地方，顾兄在这美丽的地方支教……顾兄在他的“容膝斋”里写着这些世事，展读来，都如昨日那场春雨，润物细无声。
慢，是顾兄文字的一大特色。慢，也是顾兄文字迥别于其他人的地方。发思古之幽情，即便是今天的文人也很少能如顾兄那般慢慢地怀旧，好比绘画，别人或是经常率性随意而画，顾兄却遵循着中国画的特点，铺纸、研墨、提笔之前，他已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然后落笔。却还是要惊叹于天地自然的美：“那么大的一片水，大得让人有时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只能潦草地将心情一路画过去，至于细处是什么，欲辩已忘言：“船在荷香深处自在的滑行着，水流得是悠然的，忽然就很想唱些什么，满湖的荷叶，满湖的荷香，却一句又唱不出”。他时常惜墨，因为懂得留白，大片的艺术空白，就是他谙哑时候的惊呼，默默地，心内翻江倒海，嘴却找不到一个字。
一个懂得在大美之前沉默的人，自有他如诗如画的心怀，好比一个懂得在快时代里放慢脚步的人，自有他累累的收获。顾兄就因为这闲暇优游的心态，格外发现这一路上四处繁花似锦绿树苍天，顾兄对孔子故居、越南安南、扬州等地的游走于是有了更多文化上的追寻与思考。
有水处有鱼，因此，他在《人间有味》里大写特写各种鱼：鲥鱼、刀鱼、河豚、塘鳢鱼、鲇鱼、鳑鮍、柳叶鱼等等，所有与鱼有关的记忆，其实都归于他对水的眷恋，有水的地方是他的天堂，有水的地方便有灵气，他写的食物有完全的超然世外醉心日常的闲情逸致，笔锋细腻，文字柔软，宛如江南的春风，细细拂过去，柳树发了芽，桃花红了脸，鲥鱼上了桌，刀鱼也端到眼前……他是典型的文人吃法，索引考据与赋比兴，一样都不曾少，又不曾慌，一件件一桩桩，菜的生长习性烹煮方法与本质味道等等自然已经精致到无与伦比，而他偏又把这些急切的看客们一个个说得口水直流眼冒金星。他的那些发散式的联想，即便在菱藕荸荠芋头粽子里，都容易使我们真切结实地看到文化是如何渗透到我们的日常饮食里，柔软温暖而又密切。
“鲤鱼入画喜气与俗气兼而有之；鲇鱼入画也不错，尤其是白石翁的，但毕竟不常见，俗手为之不免有油滑之味；鳜鱼则有一股清气与孤僻之意，虽然此鱼在古诗词里是与桃花联在一处的：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就是这吃鱼的时候，也引出他对书画审美的眷恋，他从画入手，写鳜鱼，从扬州八怪的李复堂写到李苦禅与许麟庐，又从张志和写到苏东坡，因此，读顾兄写吃的文字，无不见识到顾兄的真风雅，还可见到顾兄的童年与现在。他水边出没的童年，也有偷吃蚕豆的儿时趣事，朴素而天真，我有时很好奇，是不是他骨头里的水性与土气，使他得以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与黄浦江的滔滔大浪下保持着古典文人式的生活？
水性是一种灵性，一种智性，土性则是一种厚重塌实的忠义，一种永远的田园梦与故土情，顾兄小的时候跟母亲与姐姐一起挑过荠菜，现在的人们，谁还会记得“三月三，荠菜煮鸡蛋”呢？现在的人们，又有几个会在端午节喝雄黄酒？在中秋节拜月亮？而这，顾兄是记得的，他记得三月三是古上巳节，记得河蚌在清明前吃才特别干净，记得“春天喝碗河蚌汤，不生痱子不长疮”， 记得到外公或姨妈家，临走时口袋里塞满了炒蚕豆，日子便有一种真心实意的满足，这就是顾兄灵魂深处的土性。
他写野菜的文字，有《诗经》里植物的影子，青葱如诗：“马兰头药味重、荠菜鲜味重，黄花头吃到嘴里却是不经意的鲜，然而这不经意间却又咂摸出一种柔媚温婉的清香，还有裹着一层薄雾看不甚清的狷介（不知是不是喷过白酒的缘故），吃过了似乎君子之交，其淡若水，却又让人回味不已。”他所喜欢的口味，最多的也就是油盐两样清炒，以全其食物的天然之味。布衣暖，菜根香，最好的滋味，原本，就是天然之味。
汪曾祺先生喜欢“文求雅洁，少雕饰，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顾兄也是个文求雅洁的人，少雕饰，那些野生植物都蓬勃地生长在他的稿纸上，犹如青草，而一个与土地如此近亲的人，是不会埋掉他的尘土气的，尘土气，也就是自然气。在这日益夸张的城市生活里，保留清新醇厚的自然气，无疑是最难的。
顾兄既是美食高手，自然也是烹调高手，最难得的是他对烹饪的看法：“成家以后的做菜完全是因为心疼妻，怎么可以象世俗的那样让她多做那么多杂事呢？她的手呀，纤纤玉手……男人做菜，并不仅仅是所谓的男女平等，更多的则是那种对女人发自本心的一种爱。”谁曾想到这爱吃好吃的天性竟只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开心？如此去看，顾兄的《人间有味》里，除了思古怀人，除了对美味佳肴的嗜好，还有对现实生活对妻女的款款深爱，爱一个人，最难得莫过于与她（他）心安理得地过寻常日子，将粗茶淡饭做得精致风雅，将无边相思记以图文字画。
我已茹素，对荤腥早无心思，却盼望着某个春风沉醉的季节与顾家兄嫂一起在扬州吃红椒炒水芹、香干炒蒌蒿、凉拌黄瓜，听千千侄女说蔬菜音乐会，与顾兄闲话沈从文废名郁达夫，或者看他描述江南雨水里的驳船……人间日子，至乐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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