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青苔覆上唇际
2010-04-06
我们早该谈谈死亡了,或者永不谈论它。这件该死的事情,我们还有不长不短的时间去准备对吧,但德丽亚不行。因为她没时间了——德丽亚马上就要死了。
德丽亚,39岁,有两个孩子,一群母鸡(在澳大利亚,这是一种宠物)。全职家庭主妇,兼职居家图书作家。她有幸福的家庭生活,无望的晚期乳腺癌,一段爱错人走错路的青春,以及一段彻寒的隐秘往事。
大多数拿起书的人,都会对书名表示一下惊异,死亡和居家,我们知道这属于两个冲撞感极强的命题。你放眼望去,它们正好处在黑色的绝望和米色的日常希望的两级。一边是时间的消失,一边是时间的漫长延续;一头是大片的沉重,一头是乏味的轻盈;一边是草地、泥土和掩埋,一边是亚麻桌布、自制蛋糕、面包屑和水果篮。
其实比如何去死更难的事情,是在剩下的日子里如何活。我想生活中许多突如其来的击打和磨砺,它们都是一种观照。每一次粗暴的中断和折戟,都让人重新去学习如何活。死亡也是。面临命运的撞击,德丽亚会如何做呢?
到封锁14年的记忆禁区追寻过去,继续她的主妇生涯并着手安排死亡的细节,作者黛博拉的叙事在追溯和延续之间交叉进行。17岁爱上一个不堪的人,用8年去抚育儿子并亲眼看见他死去。无论是破碎的往事,还是绝望的化疗;无论是面对从往事的枯井里浮上来的愧疚还是对难以说再见的丈夫和两个女儿。黛博拉的叙事始终笼罩在节制和宁静之下。它既不抒情也不宣泄,拒绝气喘吁吁,和歇斯底里的自我表达。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行动起来”德丽亚说。
现在她教女儿泡茶,煮鸡蛋,甚至帮丈夫物色新伴侣,悄然留下结婚蛋糕配方。这时死亡随时都在门外窥探。她把往事的痛苦,死亡的逼迫统统挡在身后,用临危之时的淡定,来确保整个家庭在重大时刻的日常质地。对,保持一个家的日常性,让它洁净、有序、充满安全感,一如往昔。维持这种日常性有多艰难,这种日常性便衍生出多少珍贵。随着细节的事无巨细在德丽亚的生活中绵延和铺开,这本书的质地也由此变得更加深厚沉实。世俗,日常,这种沙粒一样庸常,棉布一样平实的东西,突然变得像鳄鱼嘴里的珍珠,在危险之境越发光芒四溢。
古典叙事的裹挟,居家上的务实和细节,这些开头会把部分读者挡在门外的东西,后来征服了更多的读者。它入侵读者的感觉系统,使人沉浸在一种从头到尾萦回不散的温柔当中。那是一种从琐屑的日常叙事里升腾起来的轻盈,从死亡的黑和日常的灰里催生的尼罗河水绿。在这古典气质里迷失的读者,很容易想到中国诗词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绵延、清新和温润。
死地之中孕育丁香。德丽亚爱读艾略特,那里有死亡的诗意。而德丽亚的诗意在世俗之中,在面包屑和晾衣架上。在日常里向死而生,但不囚禁于日常。这是德丽亚式的死亡观和居家观。
她对日常、对家庭的主动式回归不禁让人想起新女性主义。记得澳洲的书评人提到这本书的畅销原因时,提到了它吻合了时代精神,当传统的女性主义仍极力舒张女性的社会化自我、将家视作囚笼时,德丽亚这种既基于兴趣、也基于爱和奉献的对传统价值的回归,无疑超越了女性主义施加给自身的禁忌,否定了女性主义对社会性强悍姿态的片面强调,这与21世纪以来新女性主义的务实、回归传统的价值观,自我赋权和自我价值实现的精神是契合的。此外,德丽亚在弥留之际和出版商合作,着手写一本《死亡居家指南》时,她说这本书“不是死亡,不是要让人悲痛。是如何离开人世。从专业的角度。”这种强大的理性气质,对死感的冷静抵御,是和时代精神的另一种吻合吧。
而不管什么时期的女性。她们是生命,所以她们会死;她们平凡,所以她们会做错事;她们爱,所以她们坚韧。她们痛苦,但她们忍耐力惊人;她们要死了,但是还在行动。我想那是世上真正美好有力的事。
最后来谈谈死?虽然人们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谈论它。萧伯纳可能会说: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博尔赫斯可能会说:生命的嘴唇满含回忆;村上春树可能会说:他至少跑到了最后;惠特曼可能会说:我将我自己遗赠给泥土;叶芝可能会说:对生命对死亡投以冷眼;马维尔可能会说:甜蜜的大地沉睡着遗忘;普吕多姆可能会说:阖上的眼睛仍在眺望;雪莱可能会说:他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然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所有的这些,都可以送个德丽亚这个平凡得要死,会爱错人,做错事,流连于居家细节的濒死女人。她既是一个个别的人,也是每个平凡女人的点点滴滴。
书的最后,邻居家那个自闭的老人兰伯特先生在自己沉默的草地上用三叶草写下了两个字:永恒。正如那个迷人的故事里,亚瑟•史塔斯在城市的每个街道上写的一样。人类怎么敢轻言这两个字。而当青苔即将覆上唇际,死神,用他自己的眼睛望过去时,在那里,他发现了它的恒久对立者——永恒。它不在泥土之下,丁香之上。不在任何人的唇边,它在至爱之人的血液里。
这个时候我们差点忘记这是在读一本小说了。
《死亡居家指南》,[澳] 黛博拉•阿德莱德著,中国城市出版社,26.80元。
击节,201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