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统治欧洲
2009-01-06
美食统治欧洲
□三皮
距今178载，即西元1829年7月6日的巴黎，黄昏时候，香榭丽舍大道上正驰过一辆雇来的双马四轮马车，其中坐一身材娇小、发式紧密的中年妇女，该人神情焦躁，只恨路颠马慢。别以为这是虚构出来一如包法利老婆似的小说人物，去赴那场貌似浪漫的情人约会，这倒是一位有史可循的现实妇女领袖——游记作家，爱尔兰思想激进分子兼才女——摩根夫人。
这也并非一段偷情之旅，她渴盼多日不见情人一般渴盼抵达的却是一例盛宴，宴会主人乃全法国最富有的罗斯德尔伉俪，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席盛宴的主厨：安托南·卡莱姆。是他让她渴盼一见。
这一年的安托南·卡莱姆45岁，脸色苍白、衰老、呼吸困难，已然意识到自己正慢慢步向死亡，长年累月工作在木炭作燃料的厨房，有毒烟雾早就渗入血液，他意识到这一生的传奇即将谢幕，他将因巨大的精神焦虑和躯壳的极度疲乏，死于荣誉战场上。
这一生，他曾为拿破伦皇帝和皇后制作过结婚蛋糕，为俄国沙皇烹饪过规模盛大的宴会，为伦敦的摄政王制作过各色精巧美味的馅饼……这一生，他留下了成千上万的菜谱，并曾事无巨细地描写了圣彼得堡、巴黎、英国布赖顿园阁皇宫“地下室”里厨房员工的生活。
他也将写出1829年7月的这场盛宴，写出那一生的总结：我们的工作把我们摧毁了。除了烹饪以外，我们惟一的职责是记录并出版书籍。否则我们会感到极大的遗憾。
此前一年，他的《巴黎厨师》问世，收有450页菜谱与插图，亦为此年，《巴黎皇室糕点师》和《别出心裁的糕点师》都再印三版、四版。又过去170来年，英国人伊恩·凯利以《皇室糕点师》作底做出《为国王们烹饪》，这该算是外人最大张旗鼓的纪念，该算是后世不只在美食一项上的追思，更有在成长经历上的探古访幽。
所有以上内容均可从最新的这本传记中觅得，它写得轻松、多趣，也许因为安托南的一生即是轻松而多趣的：从一位出身贫民窟巴克路的苦儿到家喻户晓的食神，本身就是一则神话。但是伊恩·凯利并不把他写成神话，大约真的写成神话，安托南泉下有知，也是不乐意的，
他从来不曾视其厨艺有多了不起。作为一位职业厨师，安托南当然在乎烹饪美食的口味、受欢迎的程度，可是那些条章他是一例认为理所当然，即使他明了凭借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足以统治整个世界，至少是统治整个世界的味蕾。他更在乎的似乎还是那些发生在厨房间的故事，他在乎的是那些助手的生存状况，在乎的是那样一个明知戕害身体而无能为力的场所带来的肉体和灵魂的摧残。
伊恩·凯利的书写在美食的罗列性绍介与一段一段非美食的生涯经历中游刃有余地描绘出安托南的忧虑，这样的书写使得此书不只是一本炫耀技艺的宫廷菜谱或但图猎奇的人物传记，它让真情实感和人间美味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美食就像美乐一样，让人愉悦。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可以不分国界，就是音乐和食物。好的食物需要用心投入的做出，意思就是，用感情去做。类似音乐。”
我想伊恩·凯利可算是写出了音乐性的传记，它舒缓自如，让安托南在一席一席的盛宴与一个又一个伟人面前变得立体起来。他知进懂退地维系着厨子和主人的关系，既无高傲亦不卑贱；他也举重若轻地调配着甜点和大餐的分寸、时段、火候，在恰当的时间端出恰当的食品满足恰当的味蕾：他熟悉乔治四世、罗斯德尔夫妇和罗曼诺夫家族喜爱的菜肴，知道拿破伦的饮食爱好，了解约瑟芬皇后的隐私，也懂得如何讨好摄政王……他的所有作为都建立在用心之上，将心比心，是定制式的服务，说得感性一些即是那些君王贵胄的美食知音。是那样一个追求感官享受时代的厨艺大师。
这样一本传记其灵魂恐怕还在于此：写出了一个时代的颤音。不只让人愉快地巡游摄政时代欧洲皇室厨房的幕后，也列出那一出一出菜谱（中文译本尤其弄出许多注释，给出许多照片、图片），由你去仿制那样一个辉煌的时代，甚至幻想自己即是其间的某一个君王贵胄。或者通过传主安托南的眼睛去打量一番木炭劈啪作响，有毒烟雾弥漫四周的美食生成之地以外的夜夜笙歌。
西元1829年7月6日那场夜宴，安托南将摩根夫人的名字题在用糖制作的甜点神殿上，以后示对其妇女领袖工作成就的赞誉，他的所为让她脸红，为此她去见他，而他彬彬有礼，但话语简短，他是一个行为比话语更其出色的人，他优雅的退身告辞，上他的马车，回去巴黎……“他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绅士”，摩根夫人说。
这样一个很有教养的绅士三年后辞世，那以前他说：我祈祷的不是能在城堡里度过我最后的日子，而是在我低微的巴黎住所里。几乎三十年，他用美食统治了整个欧洲的王室味蕾，而整个一生，那个“低微”的巴黎住所才是他的天堂。
零七年十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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