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消逝的童年 文/冷玉斌
2009-08-20
呼唤消逝的童年
《中国教育报》2009年6月4日
■江苏省兴化市安丰小学 冷玉斌
著者认为小孩子的自然能力有三大“原始创造特质”:
一、辨认特征与无边好奇。
二、生之勇气。
三、宽容无邪、不存偏见。
这就是《童年与解放》一书所构建的世界观,从康德的“人即目的”开始,到孩子的原始创造特质,作者一层层揭开儿童世界的面纱。
“循规蹈矩的受教育历程、狭隘安全的成长经验,再加上未经解放的教义式思维”,使许多教师无法了解出现在他眼前的不同学生,不能给他们活的知识,学生的创造特质自会迅速萎缩,消失不见。
编者按
教育者究竟明不明白陶行知先生的《小孩不小歌》?教育规律究竟怎样遵循小孩子本身存在的特质?为什么教育就是解放儿童?我们目前的教育还有极大的改革空间。老师们呕心沥血教育孩子们,为什么还是感到成效不那么理想?尊重儿童、抓住儿童特质、改善教育方法是《童年与解放》一书的重要内容,读读它会有许多启迪。
为何小孩心不小
陶行知先生写过一首《小孩不小歌》:“人人都说小孩小,谁知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寥寥数语,说出一个朴素的真理,不过,此“不小”所指何在?又何以“不小”?往往无人追问或言不及义;刘晓东在《儿童文化与儿童教育》首章,称儿童为“探索者”、“思想家”、“艺术家”、“梦想家”、“游戏者”、“成人之父”……并以大量文学家、哲学家、教育家的言论进行阐释,那么,这些言论本身又是如何成立的呢?
近日,读完黄武雄教授所著《童年与解放》一书,深有豁然开朗之感。书的前半部,著者从儿童语言学习入手,以独到的观察与分析,给“小孩不小”、“成人之父”一个真切的解答。
针对人的真实而具体的存在,黄教授创造性地界定出儿童的两种能力,分别是“自然能力”与“文明能力”。文明能力是指“人的论理与描述设计的能力,也就是人适应或传承文明的能力”,现在文明世界的教育着力培养塑造的就是这种能力,须经十数年循序发展才能得到。在文明能力之外,著者提出,儿童禀赋一种自纷杂的事务中辨认特征的能力,他称之为“自然能力”,为儿童所特有。
回头看陶先生的小诗,若以两种能力观之,则诗中“小”与“不小”,恰恰是儿童文明能力与自然能力的精准对比。因为年龄与经验的原因,儿童文明能力有限,发展起来也是很缓慢的,故“不能高估小孩”,比如苛求儿童接受抽象水平偏高的教材,此即“小孩小”;而“心不小”之“心”,可理解为儿童的本心或本性,就是黄教授多次讲到的“本来面目”,因为小孩天生具有成人所不具备或已退化的自然能力,所以“不能太低估小孩”,比如他两三岁以前对周围人与事物的辨认和对语言的学习,都是成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此即“心不小”。
小孩的原始创造特质是怎样的
正是自然能力使人的幼儿来到人世之后数年,能够发展成为万物之灵,具体说来,著者认为小孩子的自然能力有三大“原始创造特质”:
一、辨认特征与无边好奇。
二、生之勇气。
三、宽容无邪、不存偏见。
这就是《童年与解放》一书所构建的世界观,从康德的“人即目的”开始,到孩子的原始创造特质,作者一层层揭开儿童世界的面纱。此观点一经确立,皮亚杰与乔姆斯基的世纪争论顷刻间尘埃落定(见《语言的迷思》),著者进一步指出,如果人果真是有所谓本来面目,那么这类原始特质便是——而原始特质正是人创造力的基础,“在日常生活的表现是颖悟的敏感,在文学艺术甚至科学的创造活动中,则为犀利的直观”,这不正是刘晓东所列“探索者”、“思想家”、“艺术家”、“梦想家”……之缘起?
原始特质概念的提出是本书一大创见,然黄教授未止于此,书中贯穿始终的是对知识的追思与叩问,连续不断的章节同样鼓荡人心令人着迷,李丁赞教授说《童年与解放》表面上谈教育,实质上,“是从教育问题谈到了更基本的知识论问题”。三大原始特质均与知识密切相关,“辨认特征”是儿童学习知识的起点与过程;“生之勇气”强调了知识须经体验而来,“一个人开始被灌输外加的知识,在吸收知识的过程中,被剥夺自身的参与与体验,那么他的成长、他的创造活动便告停止”;将“免于偏见”加以定影,就是著者提倡的人类爱的教育,而人类爱的教育只能由知性教育来完成,给儿童广阔的知识视野,引领儿童进入不同时空、国度、种族,让小孩的思想感情投身其中,达到心智与情感的成熟。著者强调,学校传授的知识,书本记载的知识,应定位为“人类共同体验世界的脚印”,学校教育、读书应是人与他人的体验相互印证相互碰撞的过程,只有这样,目前僵化了的学校教育才会复活,读书才会变得生趣盎然。
黄教授以学地理为例,极为生动地描绘了以上所说:
学地理,不为记忆地名,亦不为日后远行,而是要拓展人认识中的世界,了解各地人类文明如何展现,但地理并不等同于一张地图,它本身蕴含了人在一乡一国生活与探索的体验,且由近及远。学地理要从小孩自己生长的村里市镇学起,让小孩可以体验周遭人文或自然的细节,确定方位后,由小孩来描绘自己所处村里市镇的地图,探讨村里市镇的发展史,查询人文典故,作说明,作报告,然后逐渐扩大范围。在此过程中,小孩已有的知识必不够用,于是就要学习找资料,找书本,找前人知识弥补个人的不足。随着认识的渐行渐远,小孩了解的地图涵盖的地面也愈来愈大,并且,他心中认识的再不只是自然山河与资源,还会结合文学艺术,探讨这山巅河畔的人文活动、历史变迁。从个人一村一里一市一镇的体验延伸出去,最后与世界各地不同时空的人类体验相互印证,这样的地理知识才有了生气,这样的地理教育才有了着落。不然,未经体验只靠记诵或单向接受,知识会死去,会变成教条,变成一块块碎散的瓦片,每一个人抱持着一块碎片,俨然专家沾沾自喜,却永远看不到世界的真实面目,看不到自己的全貌——现实中的教育,几乎正是如此,也就是说,你我每天,怕就是在做着搬运碎片的苦力害人害己尚不自省吧?
教育就是解放儿童,也是解放教育者自己
倘若众人只依赖于学校教育的知识灌输与学习,结果就是,“接受体制教育越多的人,反而越容易人云亦云,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而从意识底层迷失了作为目的本身的自我”——这就是本书后半部“解放”的源头。提到儿童的解放,鲁迅有名句曰:“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地做人。”这更多是人生的觉醒。黄先生则依然从知识入手,旁征博引,从黑格尔到昆德拉,从霍布斯到哈贝马斯,从狄德罗的幽灵到哥本哈根的古谚,将哲学、禅宗、神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熔于一炉,从知识论的角度揭示解放的真谛为“从多重的知识与理性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让人能用童年时认识世界的方式重新体验世界,复归知识的整体,此说切中时下教育重症,不啻一剂良药。他还敏锐地指出“也要从教师的自主性去寻求教师的思想解放”,因为在现有教育体制下,为数不少的教师本身就是“循规蹈矩的受教育历程、狭隘安全的成长经验,再加上未经解放的教义式思维”,他们无法了解出现在他眼前的不同学生,不能给他们活的知识,学生的创造特质自会迅速萎缩,消失不见,“等到熟习文明,走到文明尽头,开始为已知的文明而拓荒,探索人类未知的事物,进行开创文明之际,辨认特征的自然能力早已衰退,于是,人只好无功而返,回到文明早已精耕的田园,在文明的疆域流连终生”——何况此处所谓的熟习文明,也许不过就是多了几块碎片而已。
该书立足于童年与解放,其间连带着谈到些问题,如儿童文学的本质,学生智力测验的剖析,知性与人格的辩证,情境与儿童哲学的探讨等,均有振聋发聩之语,启人心智发人深思。阅读中,我突然想起巴什拉《梦想的诗学》里的话:“他们知道,他们认为他们知道,他们说他们知道……他们向孩子证明地球是圆的,证明它围绕太阳旋转。可怜的爱梦想的孩子,他不应该听什么呢!当你离开教师又去爬坡,爬上你的山坡时,那对于你的梦想是怎样的解放啊!”童年与解放,自由与控制,梦想与现实,体验与灌输,奇迹般地交织在一起,令我心生感慨。施韦泽曾在自述里说“如果人都变成他们14岁时的样子,那么世界的面貌就会完全不同”。或许,在现代文明无孔不入、专制文化阴魂不散的境况下,14岁还是太迟了,在此之前,就要想方设法让儿童能够“多一段岁月徜徉于自然的无限中,从自然中吮吸曾经且一直哺育着人类文明的乳汁”,唯其如此,未来才会更多一些富丽多姿的生气、创造与诗意,人类才会少一些愚蠢、荒谬和纷扰。
《童年与解放》,黄武雄著,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