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处,窥视之爱 (原载 文汇报)
2010-11-23
一张照片,黑白,无数颗粒凝结成淡金色晨光中透亮的微尘,在一个小女孩漂浮于水面的头发边缘弥散开来,她躺在水中,嘴里含一只塑胶蜥蜴玩具,一只脚攀在浴缸边沿,全身赤裸。那一年克蕾拉·唐恩三岁。一年以后,这张照片连同其他七张以她为主角的照片一起被悬挂在纽约西百老汇卡波维·韦斯艺廊的墙面,这是这些照片的拍摄者茹丝·唐恩璀璨夺目的摄影生涯的第一场秀,从此她连同那个冻结在景深处的女孩儿影像一起蜚声整个百老汇。而她—克蕾拉,那个永恒赤裸着身躯面对取景框的女孩,是她—茹丝的女儿。“一个纯真的三岁小女孩是如此想讨好她的母亲,愿意做母亲要求她做的一切。”这并非美国女作家丹妮·夏彼洛的小说《母亲的模特》的开端,但它却是构成这部小说全部意义的肇始,裸露在幽深空洞的取景框一端的小女孩的身体,是她全心拥抱母亲后又试图逃离母亲的载体,旋速而凛冽。
逃离。她的困顿焦灼在得知多年未曾见面的母亲临终的消息之上,躲闪不得。在经历了少年成名,瑟缩在周遭人异样目光之下,家庭关系破碎,父亲离世之后,克蕾拉执意不再原谅母亲,“……城市位于岛屿上……”“岛屿。一个跟大陆切断联系的地方。一个自行漂浮、独立存在的地方。”于是,作者丹妮·夏彼洛以精确的空间规划感给予了克蕾拉一个将自己“放逐”的理由,隔绝于纽约--或者说,彻底隔绝于茹丝那庞大而窒息的黑白影像世界的海上岛屿,从此与旧时记忆告别。这种由逃离而衍生出的隔绝一直延续到三十二岁的她在告别纽约长达十四年之后终又伫立在百老汇街头之时, 作者这样写道:“克蕾拉连一张女儿(珊米)的照片也没带,今早离家时她想到了这点。” 而当艾普索大楼的电梯凝固在茹丝的公寓走廊,作者又让克蕾拉察觉到自己的“软弱”:“她该让强纳森(她的丈夫)同行,好做她精神上的支柱。但她不能。强纳森到这儿来?怎么可能。”如此决绝地将自己所构筑的世界—女儿和丈夫,与母亲隔绝开来, 这里也是整部小说的起点。往事大片大片地冲刷克蕾拉的眼帘,整本小说以一种现在和过去更迭,现实似乎交叠着梦寐的脉络展开来,这也正是作者丹妮·夏彼洛让克蕾拉步入那些她自己希冀全然消失的记忆的唯一路途,也是她不断地询问自己十四年前的那场出走是否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悖论的一道出路,“这些年来,她一直过着自己的生活,完全不受她母亲的干扰。但她相当清楚,她始终明白,茹丝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她是不是一直仰赖这个事实而活?仰赖茹丝单纯的存在?”
赤裸。这是横亘在茹丝与克蕾拉母女之间的无法逾越的沟壑。“茹丝的目光总如掠食者一般,从镜头的另一端窥视克蕾拉。” 一个女孩儿的童年、青春期的初始,整整十年,赤裸的影像被放大成真人大小的尺寸拥挤在百老汇最耀眼的墙壁之上,似乎比现实更接近于真实。克蕾拉坚信母亲从自己这里偷走了她自己,一如人们笃定的相信摄影所呈现的世界。如此强大的掠食者,吞噬了一个女孩儿所拥有的怯生的隐私,却又将其曝露成另外一种瞬间。这使得,克蕾拉在面对茹丝的每一个时刻,都成为了一个被分解和穿透的对象,碎落满地。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段落,清晨,克蕾拉抵达纽约的第二天,她在重病母亲的房间见到曾经将茹丝一手送往百老汇艺术界巅峰的经纪人卡波维,“克蕾拉觉得自己就要消失了。卡波维是谁?那个在卡波维·韦斯艺廊上长大的小女孩,每卖出一幅肖像照就能为他赚进五成售价的利润?他现在看到的是哪一幅照片?……她感到自己正在分解,化作堆积着黑、白、灰三色的千千万万个点。每一个悬浮在空气中的微粒,彼此全无交集,毫无意义。”是的,卡波维是谁?对于克蕾拉而言,他与茹丝是一体的。茹丝用镜头掠食了她的身体,而卡波维让这种攫取成为可能,他何尝不是始作俑者?他又何尝不是茹丝的帮凶?在这两个人面前,克蕾拉无所遁形。
丹妮.夏彼洛让克蕾拉在一出场就面对着幼年时的自己想要全力逃脱的记忆,贯穿整本小说始终。而她重病的、此生也许再也无法端起照相机的母亲一直刺痛着她的内心。如果说,那个在她过去十四年的水域孤岛生活中始终侵蚀着她的母亲的身影有着巨大而不可抗拒的魔力的话,那么如今这母亲仅存的、触目的苍白却行将消亡。在生与死的面前,成年的克蕾拉─多年后也成为了一个九岁女孩母亲的克蕾拉,是否已经承认,任何恨与爱的边界都变得不再那么锐利?最后一次,也许是此生唯一一次,克蕾拉为即将前往纽约新兴艺术区切尔西区巡礼的母亲更衣,茹丝的浴袍在她的眼前褪去,那因为病重与手术而变得“触目”的身躯裸露在她的眼前。极其大篇幅地,夏彼洛的文字缓慢流淌在这个瞬间,几乎凝固。窥视者—赤裸者,被窥视者─攫取者,母女之间的纠葛就此消亡。而她早也隐约知道,照相机后面母亲的眼眸深深伤害了她,却也构筑了她童年记忆的全部内容。
母亲以及摄影家,最终,茹丝将那些烙印着她一生的两个身份如何难分难解的黑白照片全部“归还”给克蕾拉,从此从这个世界消失。
再见……这是克蕾拉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这种极致,是同样身为女性的作者的最深沉也最撼人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