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者的勇与美
2014-02-24
读到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的《性史1926》,感慨颇深,不禁扼腕惊叹,叹其真、其美、其勇,叹余又觉一丝沉重,一丝遗憾。
福柯也有《性史》,与此书自是迥异。此书成于88年前的民国,那个礼教枷锁远未脱落、军阀混战黑暗的年代。启蒙者在狂飙呐喊,大众却兀自冰封河底,精神依旧麻木,思想依旧禁锢。启蒙者们赤膊上阵,挥舞着各色旗帜。而竞生先生以“性”为旗,触到人最隐晦但也最真实的愚昧处,颇具杀伤力。五位当时的大学生得风气之先,鼓足勇气写下自己宝贵而可爱的性经历:性意识懵懂、性欲冲动、手淫、性交……然而最打动人心的,还是那真实、温暖的性心理描写。每一篇来信的稿后,附上张竞生先生的按语,即成此书。张竞生先生是以社会学家和艺术家的角度编辑此书,所加按语涉及大量的性知识,规劝、引导、教育,在当时颇具实用性。竞生先生是有远见的,启蒙如若脱离了日常普通的生活,空指向形而上,是无力的。最有效的方式自然是与日常生活接轨,这便要实用。
性本是人类最普通最重要的欲求之一,儒家所谓“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然而几千年礼教的压榨,令国人谈性色变,妄称为淫,实是悲哀。弗洛伊德认为,性欲是人类活动的中心。对待性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待人的态度。千百年来,多少女子受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伦理纲常的荼毒,压制自己的性欲,戕害自我人生;多少男子恪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玉律”,娶妾狎妓,误人终身!竞生先生在此书中大胆揣测,暴戾凶残如慈禧者,必因性压抑与性不满足,令人拍案叫绝的同时,也不禁略带悲哀。从性的畸形,可见人心的畸形,社会的畸形!竞生先生做性调查研究、编辑此书的目的,我想不仅仅是传授给大脑空空如也的国人丰富的性知识、引导他们享受健康、快乐、明媚的性生活,更是想通过医治此疾,以正人心,使人重新获得完满而健康的人性,获得健全的人格,从而矫正社会的畸形。性本是人类身上最自然、最真实、最重要的动物性,是美的、动人的。如果我们不敢正视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怎能正视我们该向何处去?如果我们把性视为肮脏龌龊、见不得人,粗暴地将其忽略,那么还有什么不能被视为肮脏、不被忽略?丢弃这最基本的人性,我们又有何资格去奢谈金钱物质、去追求形而上的美?
欧洲文艺复兴,要求重新发现并肯定人的价值。若要肯定人,就要全面而真实地认识人,性必不可少。因此,启蒙的前几步,必然要有性的影子。竞生先生是大智者。在那个礼教卫道士横行、伦理纲常打手肆虐的年代,他逆流而上,鼓足勇气编辑出版此书,更足见其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和赤诚感人的情怀。然而天意弄人,这位手擎大纛的战士却因此不容于世,历经磨难,含恨而终。这是令人扼腕的悲哀!五位令人钦佩的书信作者的命运也潦倒坎坷,颠沛流离,悲夫!所幸历史是公正的,恶者终究会被订上耻辱柱,而善者终究会重迎光明,永留世间。
今日的中国较1926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可惜的是,我们仍未能够以自然、平常、坦率、光明正大的态度去看待并谈论性。伟大的启蒙者本已从荆棘中为我们劈开一条路,然后继的五十多年无人去走,使得荆棘复生,杂草乱窜。可喜的是,最近三十多年这条路渐渐豁亮开来。与中国其他大部分问题一样,跟性有关的问题最终也不可能在性的领域得到解决。这条长路依旧需要更多的人去走。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性史1926》或许没有那么深刻,然而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来看,自会为它的横空出世惊叹不已,如平地一声春雷,震颤了世人麻木的心。然不得不提的是,它读起来是那样优美、那样温暖、那样静穆,尤其江平那篇《初次的性交》中的爱情,简直达到了肉体与精神最顶层的结合,让人掩面叹息,青衫湿透。这才是最美好的人性,是最醇美的爱情。它让我明白,形而上的神巫之爱固然美丽,然而终有遗憾;而肉体与灵魂双重高度地结合,才是最动人的青春。真实的笔姿,温暖地描述,朴实厚重的民国文风……一切读之是那么美那么感人,如若春风拂面,细雨润肤,心神安宁而不知老之将至。这真实、朴素、静穆的美足以永世流传。
啰嗦无益,诸君一览便可自得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