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A Rolling Stone
2007-11-29
晚饭之后,他站在面前,饶有兴致地试着新到的三双鞋子和裤子,我坐在地上手撑到箱子上。我想他没有注意到我皱起的眉头,还有一个时刻差点涌出来的泪水。《喜福会》读到最后,虽然这本书不在乎有没有一个结局,那时我却是非常地难过,是为一本要读完的书,迟迟不舍得翻开最后那一页,还是因为书里的亲人相逢,花好月圆,总之我只是在看书的间隙里,抬起眼睛对他的鞋子评价,嗯,很好,不错,可以。
亲爱的,请原谅我那一刻的专心致志。
《喜福会》是第二代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第一部小说,正是这书,让她在美国的文学界站住了脚,赢得了许多我记不得的荣誉。甚至某天我在MSN上碰见在华盛顿的小朋友,我说我最近在读Amy Tan,她说她也是。然后我们似乎是一起在屏幕上打出了Joy Luck Club,那刻象是遇到知音。她说当她在书店里买下这书时,路过的陌生人说,That's is a good book,她心里抑制不住的,觉得骄傲。听说这本书也被译成了中文,拍成了电影,连程乃珊对该书的翻译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斟酌。大学里念英文专业,文学课上,我们胖胖的文学老师,肯定也提到过这部小说,可惜的是,那时的我整天整天地逃课,最后只去听了一堂她讲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也是那堂课上的内容,奇妙地成了期末考试里要写的评论,我还似乎得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扯得太远。我在看完书以后,独自走进洗手间梳头,我跟他讲,我恐怕永远做不了一个小说家。
《喜福会》里写到四对不同的母女,站在各自的角度分别叙述各自的生活。母亲都是在战乱时期,从中国逃离去美国的。怎么会是逃离。她们当中,有人要离开战乱的中国,有的是成功地逃出一段荒唐的婚姻,亦有在等到自己丈夫的死讯后,嫁给美国人…总之,在她们终于踏上去往美国的路上时,也是她们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通往一条未知的路上。喜福会仅仅是在桂林时,几个女子给麻将聚会取的名字,当然,这喜和福里面,同样也寄托着女子们美好的愿望。所以,喜福会仅仅是一场麻将里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色,谁输谁赢,结束都是喜乐一场,吃元宵,穿漂亮衣服,在一起聊天回忆,那些她们年轻时的岁月。
故事里的四个女儿都是在美国出生和长大的女子,虽然她们的外表和母亲们非常相像,可她们却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同自己的母亲们抗争。女儿们用支离破碎的汉语同母亲们交谈,当母亲开始用同样结巴的英语同她们解释和沟通时,换来的只是她们的耻笑,甚至是商店里,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挑衅。母亲偶尔脱口而出的言辞,被当成是无端的、带有恶意的揣测,在女儿眼里永远都是无休止的挑剔,母亲们永远都在指向她们心灵的痛楚,那些女儿们试图要掩饰,却在西方环境里成长,学不会掩饰的伤疤。母亲们希望女儿们融入美国的社会,却又不想让她们失去中国的性子,那从未来女婿脸上一个一个小小雀斑、从房间的布置,都能看出未来的婚姻是不是幸福,生活会不会完满……这些细微的事件,从女儿看来,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直到最后成年了,经历许多优柔寡断和人生的患得患失后,女儿们可能懂得了当初母亲竭力要保护自己、不想要自己受到伤害的良苦用心。可惜,那又有什么用呢,那些从别的母亲嘴里了解到的自己的妈妈,那些从父亲口里了解到的母亲,已经年迈,甚至离开人世,那些许久萦绕在心头想要问的问题,永远地没有了答案。
谭恩美一生的灵气,都写在这本书里了,倘若有一本书让我联想起亲情,我恐怕要提及这书了。
我们都有抗拒母亲的时刻,我想我的妈妈到现在都很难理解,我突如其来的爱情,最后成了一场她难以控制的婚姻,把我带到远离她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拿筷子的方式,她说,你筷子拿得这么远,将来要远嫁。她不经意间说起的话,我不停地盘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以后就知道了。这也象《喜福会》里的女儿,每次问起她们的母亲为什么,母亲们总有自己的道理。后来我想,如果所有的为什么都要有个答案,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我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我对妈妈的抗拒心理,但是内心却是十分地明白,我同她是那么的好。到上一个月,我托朋友打电话回家同我妈妈商量事情时,妈妈同朋友讲起,说我和她真的是非常地相像,说我将来自然就会明白。我也无意再问起到底我的妈妈跟朋友聊到什么话题,我只知道,在某些我以我的叛逆为荣的时刻里,我伤害到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我自己。春节时的某一个夜里,我坐在电脑前面,她象一个影子走进我的房间,坐到我的床上,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起话来。后来我对着电脑屏幕掉起眼泪来,而她似乎不能停止地讲话,说起我父亲患病以来她心里的苦楚和身体的累,说起她对她自己已经85岁的母亲的担忧,她说,这些倒无所谓。我知道她内心对我的担忧,对我那颗安定不了的心,对我那些看不清楚的未来,对我心里汹涌的感情,一直都担忧,她象我的影子,时时同我一起。她讲起自己的感情,讲起许多年里生活的重担,讲起她的牺牲,我说,我会好好照顾你。她只是笑,或许是那个时候,她对我这样的承诺表示怀疑,但是我却记得那个夜里,她跟我说了许多的话,说起父亲的另一段感情,我只是咬着嘴唇,对着屏幕不敢说话。我害怕自己哽咽的声音让她更加地难受,我害怕自己说不出来一句话。
去年国庆的时候,妈妈来成都看我。我那时独自居住在学校的小公寓里,她来的那个下午,我记得阳光明媚。她带了食物,还有我冬天的衣服。我吃过晚饭,象往常一样去图书馆复习考试。她也独自出门在学校里散步,她后来说她也和公寓楼下的人聊天,她肯定会说起她有一个优秀的女儿,如何的聪明和懂事,如何的努力,但是她却从来不会在我的面前表扬我,这是让我整个童年觉得沮丧的事情。我后来明白,这不仅仅是她的方式,或许许多的中国母亲,都是这样的。那个晚上我在图书馆里,同样和妈妈发着短信。她说,我在图书馆前面那栋楼下等你。我早早地收拾好重重的书,背上书包下了楼,我在图书馆的楼下,远远地看到妈妈坐在那里,那么孤独,她一个人,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是,这么多年,她还象往年一样地唤我小名,或者叫我狗儿。我们走在街上,也不过是挽挽手。我们一起上街买菜,一起买雪糕,一起在杂货店里讨价还价,一起去看外婆,给外婆洗澡。最后我离开家,去上海坐飞机来美国时,她最终选择了不送我。她说她不能忍受在上海同我分别时,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她开着玩笑地跟我说,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上海难受?我只记得最后走的那个午夜,妈妈站在送我的人群里,车开动的时候,我同别的人招手,隔着玻璃说再见。妈妈却别过脸去抹眼泪,我忍住眼泪对她做一个鬼脸,那是我小时候习惯性的,希望得到原谅,希望肆无忌惮的鬼脸。她看到的时候,哭得更加厉害。只是那列火车,把我带入群山中的隧道里,把我带到被子里,把我带到哭出了声的黑暗里,把我带到遥远的她没有去过的上海,把我带到这里,跟她相差13个小时的时光里。
回家的路上,同他在车上听到Like A Rolling Stone,多好的歌曲,多奇妙的词。很巧的是,在等车的间隙里,我从学校随手拿的免费报纸上,看到Suzanne Vega会来这个城市的消息,她在采访的最末说,对她影响最大的人,就是Bob Dylan了。我总是喜欢离题太远,这讲的是《喜福会》,讲的是中国妈妈和美国女儿,最后我就不再讲起西方评论里说到美国背景和中国故事,文化冲突,还有华裔对其文化身份的新认知。所以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我无法清楚地讲述。甚至,我也认为,一个写小说的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能掌握自己笔下的角色,同角色保持距离,但是我做不到。所以,象我在前面说了,我可能做不了一个小说家。
那么,就同我一起,合上《喜福会》,听Bob Dylan,想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