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下的“想象后宫”
2012-04-06
这篇其实是我专业课上的作业,回过头来看感觉遣词用语什么都挺装13的……果然我还是比较适合吐槽系的风格啊,这种正经的作业腔写起来太痛苦了,而且写着写着吐槽的欲望也耗光了><
贴文之前先说一下评分。就我个人看来,流潋紫的文笔最多只算网络写手里的中上,且是在她巅峰时期,且还掺杂了各种“借鉴”痕迹的加成。整部书的情节若拆解开来也无甚特别新奇出彩之处,好在安排得当,叙事紧凑,再辅以一些回环曲折,很容易吸引读者第一遍一口气读完,以网文的标准看应当算做上品了(当然仅限于前三册,后四本简直是全方位效颦前三册的故伎)然而《后宫》的亮点,正在于她“无甚新奇出彩”,这是一部高度模式化的小说,从架构、情节、人设乃至细节,中规中矩地描摹出了一幅“想象后宫”的图景,并将之发挥到了极端。但凡网络上的“宫廷”类小说,鲜少能真正跳出《后宫》所创构的这一模式,这也是我当初选择《甄嬛传》作为范例写文的缘由。
============以下正文===========
做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诚如金庸用十五部武侠小说构筑出一片“想象江湖”一样,女作者流潋紫用七卷《后宫甄嬛传》系列小说构建出了一座“想象后宫”。这个幻设的宫廷世界,犹若金庸笔下的江湖世界一般有着相对封闭独立的特性、丰富完备的架构要素,以及最关键的,一整套精密完备的制度体系。这套制度体系的存在,使得“想象后宫”完美地迎合了大众对宫廷的设想,也令该系列小说于同类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并一度在女性文学网站掀起宫廷小说热潮,效仿者无数。然而后继者们在“想象后宫”的构筑上几乎都沿袭了《后宫甄嬛传》系列所开创的框架,鲜少突破,也使得这一类小说与《后宫甄嬛传》一样,沦为女性写作的“阴影文本”。
在这里,“阴影文本”指的是在女性作者在男权阴影下产生的、无法脱离思想藩篱的文本。纵然以流潋紫为代表的一众女作者不断在小说中重复强调“后宫”的黑暗,以“最是无情帝王家”等语貌似站在女性角度发出对传统帝王男权的抨击,然而她们在叙写中所透露出的潜意识却是彻底的、对男性所主导构建的传统体制的皈依。其具体表现在对“想象后宫”的描摹架构上。“想象后宫”的构建素材来源于历朝关于后妃宫廷的史书记载以及文学传统中对后宫的艺术想象,这两者无疑都是建立在男权体制之上的。令人惊讶的是,作者身为女性,却将这一男权体制丰富完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全书附录的那张“根据历朝历代的后妃序列体系表糅合而成”(作者语)的妃嫔等级表中,自皇后而下,后妃们被细分为大小近四十阶等级,各有其专属称谓,制度之森严相较于历史境况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此森严等级制度相适应,古代社会的通行封建法律在“想象后宫”中完全隐形,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套专为女性定制的所谓“宫规”。宫规的核心不外乎两点,一是各等级后妃所有起居言行都有相应的严格框定,不可逾越;二是位卑者对高位者完全的服从。如此,女性的一切行为、言语乃至思想都与其等级完全挂钩,而后宫中唯一的男性,即皇帝,只要掌控住改变女性等级的权力就可以全盘操纵女性的生活乃至命运。这就是“想象后宫”的制度基础,其可怖之处不言而喻。作者几乎动用了全副的激情与想象力,精心构绘出这一强化到极端的男权体制,其目的却不是为了揭露和批判,而是处处维护,并不断将其修饰美化。小说在叙事中着意回避制度本身的黑暗,而将一切不平等归咎于人为因素,如女主角入宫后面对的第一起血腥事件:梁才人仅仅因出言不逊,便被华妃“赏”了“一丈红”,双腿被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但之前作者用较多笔墨极写梁才人“愚蠢狂妄”,故向读者暗示她受此酷刑“罪有应得”;华妃身为高位,对低位者的肆意处置完全符合“法理”,仅受到有限的道德批判;更值得玩味的是女主角一行人的态度:在短暂的惊吓过后,她们立刻转入到对此事件冷静的分析之中,体悟到华妃惩戒梁才人是为了“拉拢”自己并示以暴力威胁。鉴于作品是由女主角第一人称视角写就,故此段也表露出了作者的立场态度:默认等级制度是完全合理的,女性只能在体制内展开“才德”竞争与斗智斗勇。在消解了对男权体制的批判之后,文本中进一步流露出对其的自觉驯服与粉饰,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将等级地位与审美地位相挂钩,当作者以恋物癖式的笔触、凝视者的姿态、不厌其烦地描述高位者奢华的衣饰、富丽的居所、精致的器物时,隐然从文化层面宣告了后宫制度的合理性,为女主角追逐更高等级的功利行为蒙上了华美的面纱。这是最有效力的辩解,潜移默化中使受众(绝大多数为女性)亦对“想象后宫”产生认同和乃至欣羡向往的心理。有相当一批读者事靡巨细地整理出书中各个妃嫔等级对应的人物名单、舆服规制、住所规格、行动权限……同类题材的后继作者们亦仿照本书架构,创拟自己的“想象后宫”。她们沉迷于精美的牢笼,甚至浑然不觉其羁缚的正是女性自身。爱美是人之天性,之于女性尤然,而“想象后宫”中,一切的“美”只可能与高位荣华者相连,低品者乃至冷宫废妃的标签注定是粗鄙、丑陋、疯癫、愚蠢、污秽……是以男性在掌控了女性的等级命运之后,又更进一步地掌握了对女性的最终评判。
作为“阴影文本”,《后宫甄嬛传》在女性的自我认识方面始终未能脱离男性眼光的桎梏,完全看不到独立的女性对自我的评价。如上所述,女性唯有从男性处获得更高的等级地位,方能证明自己的美丽、才德、体面、尊严,因此所谓后妃“争宠”从本质上说即是争取男性的认可。书中更通过皇帝直接赐予后妃的“封号”对每位女性进行了个性评定,这一评定因是皇帝针对每个人分别授予,故其价值凌于等级称号之上。历史上的后妃封号仅是与其等级相应的一种符号,几乎不附含个性评价的意味,如杨贵妃之“贵”,显然不是她给予世人以及唐玄宗的首要印象,然而在《后宫甄嬛传》中,封号即是对女性的最终极的个人评价,甚至超越了女性自我的姓名,直接用以代表女性本身,如端妃本名齐月宾,但这一姓名在书中被提到的次数寥寥无几,近乎通篇她都径自被以“端妃”指称,以至于读者也大多遗忘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姓名。作者在拟就封号时引入了所谓“一字定褒贬”的“春秋笔法”,使一字或两字封号便涵盖了或者说限定了女性的个性定位,乃至寄寓了对她的终极评价,并昭示出其命运轨迹。这一封号系统是彻底贯彻封建男权价值观的产物,书中“正面”人物得到的都是如端、淑、贞、惠等一类象喻美好女德的字眼,其命运书写也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作者的眷顾;而女主角入宫后的首位劲敌慕容世兰,得到的封号是“华”,这一字虽赞美了华妃容貌艳丽,却隐喻着“华而不实”、“有色无德”的意味,因此当她顶着“华妃”的头衔出场时,女主角就品读出其封号中的贬义,并坚信在后宫争斗中战胜慕容氏只是时间问题。事实上华妃虽一度风光无限,其内心深处也以“华”字封号为憾,可见书中所有的女性都祈愿获得男性价值体系的认同,因而虢夺封号或予以恶称也就成了后妃斗争中有力的打击方式,前者意味着女性丧失“自我”,后者则代表女性遭到男性的否定。封建男权价值观深深植于文本的各个方面,文本中更透露出这样一个讯息:但凡庶女、私生女、下品小吏之女、武将之女,或品德有亏,或才华略逊,最终结局都以惨淡收场,只有如女主角甄嬛这样伪装出中庸不争态度的“吏部侍郎嫡长女”,才符合男权价值下的宫廷,并得以踏上太后之位。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封建宗法制、嫡长制度以及文官政治、儒家伦理对作者思维根深蒂固的影响。作者用冗长的篇幅叙写了数十位女性的命运沉浮,但说到底还是“出身决定论”贯彻了小说始终。如此一来,女性被牢牢圈锢在父亲和丈夫掌中,她们从“父亲”处获得先天财富,再以此为资本求得“丈夫”(或其他男性)的肯定,从而完成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而“母亲”则在此期间完全缺席。至于来自“丈夫”的评价,除了赐予等级、封号以外,作者还抛出了小说中最高端的评判标准——“爱情”。
之所以将“爱情”打上引号是因为《后宫甄嬛传》中的“爱情”彻头彻尾只是一个为了迎合“言情小说”标签的幌子。文本中“爱情”的实质与皇帝赏赐妃嫔等级称号无二,仅仅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认可。女主角甄嬛,同时也是作者不断宣扬的“爱情观”,即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诗来自于颇富盛名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然而在小说的具体阐释中,这句古诗的含义被作者悄然置换,乃至于最终与原意完全发生悖离。其实在小说开篇就已经明确交代:“我甄嬛一定要嫁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这既是女主角的爱情观,也是她的人生目标。将这句话拆解开来,女主角要追求的无非两点:“最好的男儿”与“结成连理”,后者在文本中或被描述为“一心待我”。其中“最好的男儿”无疑令“爱情”掺入了功利成分,小说中所谓的“好”,纯出于地位、家世、容貌、才学等一系列世俗考量;而“结成连理”即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最高级认同,因在封建时代男子诸多婚内婚外情爱关系中,正妻地位最高,书中的几对“爱情”都也通过了男方视女方为正妻的方式加以认证。因此与其说女主角在追求“爱情”,毋宁说她是在追求得到世俗眼光下优秀男性的肯定,男性越优秀,肯定评价的级别越高,她才能确信自我价值获得了证明,从而获取自信和人生动力。是以温实初虽一片挚诚,哪怕在女主角被逐出宫的那段最灰暗的时光里仍对之不离不弃,却依然遭到了她的婉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温不够“优秀”,并且女主角很早就知道他对自己有情,此刻的再度表白殊无意义,是以她一直等待,等候着足够优秀的王爷玄清的出现并与之发生恋情,得到新的价值承认,才得以一扫被皇帝驱逐的灰颓,生活重现阳光。在与玄清的诸多爱情细节中,甄嬛唯独对那一纸合婚庚帖恋恋不忘,因它象征着玄清心目中对她“正妻”地位的承认,也是对其价值的最高肯定。即便玄清后来迎娶她人,但因王妃正位空缺,仅纳“侧妃”,甄嬛依然可以凭藉那一纸婚书自我宽慰,并在与玄清侧妃的交锋中占据心理优势。相反地,若得不到男性的认可,女性则会陷入最深的绝望乃至万劫不复的境地。文中女主角为了打击安陵容,在窥破她对自己胞兄的恋慕情愫之后,便果断告之兄长成婚的消息,此后更数次在其面前宣扬兄嫂躞蹀情深,暗示她永远无法得到其所期望的认可,正是这一手段将安氏逼上绝路。而甄嬛、沈眉庄对皇帝“绝情”的申斥,与安陵容的心理在实质上如出一辙。因为得不到皇帝的承认,她们选择了报复——与他人通奸生下子嗣,窃夺皇位。这种被作者视作最为叛逆的反抗方式,却依然没有脱离男权体制藩篱:反抗的实现必须借助另一个男人,而女性所能倚仗的唯有自己的身体及生育能力——这也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唯一的存在价值。
鉴于对男权的依附和幻想,自始至终,全书中从未出现真正位于对立面的男性角色。即便是皇帝,女主直到最后一刻对他犹抱有“爱情的幻想”,用两人初见时美丽的误会消解了仇恨。除了甄嬛本身具有“主角光环”以外,作者处处对男性曲意维护。借助虚无缥缈的“爱情”外衣,女主和男性的过错均得到了辩解与开脱,作者有意令读者对他们产生同情,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但对于“反面”女性,这种笔下的温柔敦厚顿时荡然无存,如华妃、皇后、安陵容等人,作者用强力左右了她们的性格与行动,大多数笔墨极写其偏狭、阴狠、刻毒与疯狂,而在有限篇幅内所交代的行为动机又实难对她们的失控举动以及性格转变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为反派而反派的人物塑造,刻意营构出“她人即地狱”的氛围,使同性之间视若仇雠,即便没有敌对,也只是因共同利益而暂时结为盟友。这也从反面证明了书中男女“爱情”的虚无:一个对同性只怀有功利考量、毫无真情付出的女性,却能与男性产生超功利的“爱情”,显然是无稽之谈。“想象后宫”的冰冷真相是:宫廷中没有一名真正独立、自信的女性,她们不能直接做出自我评价,只能透过男性的眼光认识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基于得到男性肯定之上;女性会不断受到来自同性的残酷迫害,唯有等待男性的到临、取悦男性以获得其接纳,方能得到救赎——拥有地位、体面、个性评价及“美”的权力,乃至最终被纳入到男权体制之内,实现人生终极价值。
“纵观中国的历史,记载的是一部男人的历史,所谓的帝王将相。而他们身后的女人,只是一群寂寞而黯淡的影子。”——在《后宫甄嬛传》第一部的卷首,作者流潋紫曾如是宣告她身为女性要为一众后妃作传的写作动机,然而洋洋七卷直至终篇,自甄嬛而下的所有后宫女性,“虽是红颜如花”,却依然只能在男权阴影下纷纷开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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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加一段关于玄清的吐槽,王爷粉请退散……唔,我不是玄清黑,此人还够不上我黑的级别,但为了避免踩碎BLX还是先提醒下吧,把一句万能的话送给你们“也许在粉丝心中他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就是不喜欢”。
我一直以为玛丽苏本身无罪,然而苏的对象以及苏的水平自有高下巧拙之分,同时也投射出作者本身的情趣……咳,比如《简·爱》、《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都是苏,然而个中差异巨大,粉丝心中自有评价,我也就不多说了。
回到玄清身上。毫无疑问,洋洋洒洒七册甄嬛传,作者从头到尾都在苏他,可是苏得功力……不得不说有点遗憾><至少没有让我抛下节操与理智跟着作者玩了命地一起苏他。只能自苏自high不能与读者同苏同high的作者不是好作者>/////<
玄清对甄嬛的情愫始于倚梅园,女主吸引他的原因呢……莫要被他后面的那些表白骗了,那种哄人的话能信嘛……究极根本,甄嬛最初之于王爷的吸引力无非是“嫂子的人妻身份”+“实际的处女内核”,这样的组合无疑满足了他潜在的多重性幻想,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是乱伦带来的刺激,从女主角度看同样如此。插播一句,模式化的宫廷文中,后妃出墙的刺激要么源自乱伦(与宗室),要么源自悬殊的身份差异(与侍卫、太医、官员、江湖人士),类似刀白凤与叫花子……咳,甚至包括两人宫外偷情时,甄嬛名义上的“出世”身份,也隐约构成了诱惑的要素。结合的欲念被满足之后,甄嬛二度入宫,而玄清又回归了最初的YY状态,后文里他娶了女主的妹子,然后是可以想见的名义夫妻剧情。然而抛开所谓“一心人”的套语,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玄清心中诱惑的源头始终没有变,浣碧之于他,依然是“侧妃的人妻身份”+“实质的处女内核”——对,他就是把浣碧当YY摆设的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