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 看无主花枝可嗟,一任他东风相嫁
2012-02-02
《杨氏女》笔谈
—看无主花枝可嗟,一任他东风相嫁
章诒和
在女囚中,婚姻犯罪、性犯罪几乎是第一位的。
一次,我下山到劳改农场的场部领农具。一路上,先后迎面走来三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囚。一打听,都是通奸杀人犯罪,奸夫全枪毙了,她们全是徒刑二十年。所以,杨芬芳不是特例。
□ 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归结她的命运
今秋,写完《杨氏女》,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我到海边住了三天。晴空万里,海天之间一片伟丽宁静。细密的波浪,缓缓地冲刷着倾斜的沙岸。黄昏观看落日,海面皆放金光,似乎自己是沐浴在灵光之中……我愿永远在此站立,感受那永恒的神圣。落日渐沉,变成一弯,一弯变成一线,再猛地一沉,没有了太阳,光明随之而去。深夜,从远处传来大海的涛声,仿佛是透着绝望的呼声,不停不断,看着黑色的海,从心底生出幻灭感,云水苍茫,万物忧戚,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杨氏女》中的何无极与杨芬芳,他们不也是这样么?刚刚还是霞光万道,之后,化成被掩埋的一堆骨骸,化成了我眼中的一滴泪。
许地山说:「爱,就是惩罚。」过去对它的涵义我从未细想。现在懂了。我认为这几个字,基本上就是《杨氏女》故事的主题。何无极原本平淡无奇,但是因为一场鲜血飞溅的情爱,使短短的一生过得像夜晚的焰火,「嗖」地飞升到天空,瞬间金光四射,很快坠地,归于沉寂。杨芬芳与他的相恋,亦如樱花般美艳灿烂。但是因为一夜血雨腥风,洗尽了所有的芳香和甜蜜。杨芬 芳一边与邻家青年热恋,身许;一边「嫁」给了陌生强势军人。故事就在苦恋和军婚之间,在性爱与强暴、炽热与冷涩之间的激烈冲突中滚动、展开,终于,酿成一场通奸情杀之生死血案。
在杨芬芳身上,爱情与婚姻是悖理的,敌对的:既是勇敢追求性爱的少女,又是怯懦被动的性奴;既有毫无顾忌的对性爱的渴望与担当,也有愚昧、屈从物欲权势的自欺,自己也始终在真伪之间摇摆挣扎,「看无主花枝可嗟,一任他东风相嫁。」最可悲可怜的是杨芬芳每次的选择,几乎都是错的,包括最后拒绝赵勇海。无奈啊!杨氏女是以真实情节作基础的,表现出世俗的天性。这个并非百邪不侵的玉女,最后成为屡屡受害的罪犯,就很可理解了。善与恶,罪与罚,天道,人伦,我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归结她的命运。《杨氏女》多多少少蕴含着这个民族久远文化痼疾的印记吧。
□ 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则就是自愿
在与刘氏女、杨氏女以及即将动笔的邹氏女(一个同性恋者)等女囚的长期接触中,我对女性的性别特征有了一些认识,女人,除了吃饱穿暖和传宗接代以外,她们需要情爱,需要性快乐。当然,那时我们对性材料、性实践以及看法、玩法,远没有像今天这样达到现代社会的水平。的确,「西方的性实践,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完全像外星人的事一样遥远」(李银河《虐恋亚文化》,第4页,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这一点,被狱中生活屡屡验证。是啊,《杨氏女》中农村青年何无极哪里知道激起自己举刀砍杀的那个动作,叫「口交」呢?是个性玩法。
当然,刘庆生性行为中的强迫性、暴力性,彻底扫除了夫妻之乐,而成为一种主人与奴隶、统治与屈从、施暴与受害的关系。对刘庆生的「异常」性实践,我也理解——它无非是植根于男性的基本本能,并存在于性关系中男女之间「统治与服从」的普遍倾向里。在这里,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则就是自愿,这是一切「稀奇古怪」性行为、「千奇百怪」性关系中的核心概念。男女交往,无论哪一方如果不是自愿,那么他(她)面对的就是地狱和灾难。杨氏女和指导员孙志新之所以能长期偷情,且甘冒风险,就是因为在野合的时候,暂时摆脱了看守和女囚关系。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孙志新就要求杨芬芳不要叫自己指导员,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
□ 性,足以使人忘记一切危险和所有烦恼
杨氏女们是真正的性犯罪。性,一向具有多种意义:生殖,色情,浪漫,罪恶,娱乐,精神,等等。性,也是一种机制,即维系生命的机制。而我本人则比较欣赏李银河的说法:「性,是一种需要和欲望的交易;是一种被人喜爱,需要,向往,成为他人生活最重要的事的需要;是对另一人吸引力的标准;是建立亲密关系的途径。」(李银河《性的问题》,第4页,内蒙古大学出版社)故而,最为明显的一个特征是它与肉体快感有关。为此,李博士还把性的意义概括归为七种,从为了繁衍后代,到为了表达权力关系。在当代生活中,生殖目的的确不再是目的,甚至爱的目的也无绝对之必要。它可以是一种游戏,一种单纯享受,可长期可短暂,可多次性也可一次性。
在性成为单纯感官快乐的世界,在对性不必那么严肃的今天,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无论是看守还是囚犯,性无疑是共同的快乐和极大的享受。它足以使人忘记一切危险和所有烦恼。确认了这样的前提,杨芬芳与发小何无极的交欢,与军官刘庆生的婚姻,与监狱指导员孙志新的苟合,都在情理之中,甚至是顺理成章。有理由吗?有——因为在性领域,一切行为都可以接受和理解。于我而言,我深深地接受杨芬芳何无极带着血色以致付出生命的短暂性爱。尽管杨氏女先后被三个男性占有,但她在我的眼里依旧纯洁、美丽;尽管何无极举着菜刀朝着情敌狠狠砍下,但他手腕上缠着的绣有小红花的手帕,依旧让我冲动、沸腾。有理由吗?有——因为他们的性爱是双方对灵魂与肉体的渴望与追求。其动人处就在那瞬间的无私和浪漫。
他们是罪犯,罪不可赦。但我喜欢他们,我也是罪犯。
□ 违规的性
故事纠结在刘庆生的身上。他与杨芬芳的婚姻带有欺骗性,当然,杨芬芳的姐姐、姐夫也参与其内。不错,杨芬芳本人也有责任。在社员(农民)普遍处在饥饿形势之下,在知道了「骗婚」真相之后,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当军官的刘庆生。原因极其简单而实在:因为她无力阻挡「吃饱饭,当干部,灯芯绒」的强大诱惑。面对上海外滩的动人美景,她终于和刘庆生像情侣一样地拥抱了。在她的内心,何无极是第一位的;在她的眼前,吃饱饭是第一位的。因此,在爱情面前,杨芬芳属于何无极;在现实面前,杨芬芳委身刘庆生。如此尖锐的矛盾,使她无法得到平静:一个隐秘的灿烂之春,时时缠绕,徘徊不去。这样,她与刘庆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别扭,一旦上了床,做爱就很冷漠,僵硬。是啊,女人身体不会说谎,一旦放倒和剥光就会回归真实。一边是丈夫,另一边情人,杨芬芳开始了婚外性活动。这属于违规性活动,每个国家对它的惩罚标准不同,惩罚程度的轻重不一,从罚款到入狱。当然,对这类事也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在改革开放以前,我国对婚外性行为的态度及惩罚,是非常严厉的。现在,也有人主张惩办通奸者。如果再做细致一些的分类,杨芬芳与何无极的通奸,当归于有爱婚外性行为,这比无爱的性行为能获得更多的容忍度。但是,丈夫与情人的俨然不同的社会身份,彻底否定了「容忍度」,在大讲「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年代,这个一点也不复杂的通奸杀人案,毫无疑义地上升为反革命阶级报复案。结果可想而知:不管身为军官的刘庆生死没死,身为地主之子的何无极是死定了。
令我感叹的是何无极的刑前表现,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依旧痴情。说句实话,有这样男人爱自己,我也知足了。
令我痛惜的是何老太。在整个事件中,她最清醒。清醒又如何?只有结束自己!在写这个老人的时候,常因想起我的母亲而泪流不止。
□ 我的生活欲望就是写作欲望
让我们再回到海边。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多有守伺圣哲庄严平和之感。纵是凡夫俗子,也会感到自己的肉体已然消融,只留下了灵魂。
我在想:生命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事故?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一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经历了许多之后才明白:其实生活中每个问题都有无数个解,而其中没有一个是绝对正确的。请问《杨氏女》中,谁正确?可能我也不正确。
七十岁了!想做什么事,就赶快去做,因为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这是唯一的。对我来说,我的生活欲望就是写作欲望。
北京守愚斋 二○一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