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世纪旅人》作者安德烈斯•纽曼
2014-09-01
1、你在丰泉奖领奖词《虚构者、同步者和外星人》中提到,在写作这本小说中途,您的母亲去世了,你差就一点停止写作,后来您想通了。能不能详细讲一下你是怎么想明白的?(是发生了什么吗?),当时故事停在哪里?重拾写作后,对故事的想法和之前有变化吗?
答:这得从弗朗兹•舒伯特的《冬之旅》说起。这首曲子给了我创作《世纪旅人》最初的灵感:我开始在脑海里为人物构建生活图景。我的母亲是一名小提琴手,音乐是她的心头之爱——也正是通过音乐,她将爱的温度传递给我。在我着手准备的那几年里,母亲的身体并无异样。在动笔的最初阶段,我思如泉涌,想法源源不断地向我袭来,仿佛身体里聚积了几个冬天的能量在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可是,写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正当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发展到最高点,母亲却突然病倒了。这让我觉得现实多少有点讽刺:我笔下的主人公正享受着爱的欢愉,而我的家庭却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打击。整整一年里,为了照料母亲,我每天睡在医院,感觉自己再也无法重拾写作;但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就此停笔,我的人物也会很快生病死去。后来,我一点一点拾起散落的情节,慢慢回到书中的世界,相似的笔触逐渐氤氲出细微的差异——母亲的离世使我下笔多了一分沉重,情感的处理也更为缜密动人。完成书稿的那一刻,我感受到胸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我再一次感觉自己成了“孤儿”,因为对作家来说,停笔收墨,与自己书中的人物告别,总是暗含一种离别之痛。另一方面,完成它是一种极大的安慰:现在我终于可以将它献予我的母亲,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2、你在《虚构者、同步者和外星人》中提到“写作是为了寻找某种自我”,能详细谈一下吗?在《世纪旅人》这本小说中,你找寻到的自我是什么样子的?和你期待的一样吗?
答:我一直以为,严格来说,“自我”不是对于创作或某种观点的一种预先的确知,而是此二者导向的结果。它是处于永恒的探索和变化之中的。就像一个旅人,背着行囊上路,却并不确知去往何方。当然了,对于一部小说,尤其是结构更为复杂的长篇小说来说,作者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做好准备,缜密布局,把握关键点的节奏,凡此种种。不过,正如上路的旅人,出发不过是体验的借口。我想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细细规划旅行,到最后才发现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文学阅读也能带给我们相似的体验,我认为这就是写作的艺术魅力所在:能够打破读者、甚至是作者自己的期待。如果一个作家无法跳出自己的思维定式,迎接未知的风险,那么我很怀疑他是否能打动读者。
3、你正在进行或者构思的下一部小说的主题是什么?
答:我的下一部作品名叫《自我交谈》(英文版名为Talking to Ourselves,法文版译为Parler seul,意大利语版译为Parlare da soli),讨论的是当至亲被病魔缠身,我们的家庭生活、美学标准和性观念将在多大程度上发生扭转,以及对我们为了保护所爱的人不受伤害,用善意的谎言掩盖事实带来的心灵焦灼。它是一部悲喜剧,有光亮也有沉重之处,两条故事线交叉并行。一条线讲的是一对父子间奇特的公路之旅,另一条线则是对一类特定人物的心理探究——他们的情绪几乎被所有人习惯性地忽略:照料病患的家属。在我看来,无论是病人也好、政府也罢,甚至照料者本人都似乎无暇顾及内心激烈的情感碰撞。好像全世界都在刻意回避他们的感受。这使我感到震惊,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或将有一天会面对坐在病榻前思前想后、心绪万千的时刻。
4、之前几本书都是以你的故乡——拉丁美洲(你心目中能称之为hometown的地方是哪里?)为背景的,《世纪旅人》是你第一本背景放在欧洲的小说吧?这本书对你来说的意义是不是不一样?是你突破自己或是在文学上转向的一个信号吗?
答:我很欣赏一位法国哲人(同时也是一位旅人)克雷蒂安•德•特鲁瓦的话:一个人,如果以故乡为家,他很容易受伤;如果处处为家,他会更顽强;但只有认识到无处为家,他才坚不可摧。这听上去很潮,但却出自一位中世纪诗人之口!我喜欢用身体体验旅行,也喜欢与写作共同旅行。我以拉丁美洲为背景创作过一系列小说——如果把我比作一条河,那么这是河的此岸;我也以欧洲为背景创作过不少小说——这是河的彼岸。但是,最让我心潮澎湃的,却是两者“边界”的部分。这不是一条往来的边界,而是理解“自我”的一条必由之路。正因如此,《世纪旅人》故事选在了一座虚构的城市“漫游堡”——它在德国,又不在德国;在欧洲,又不在欧洲。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空间概念,更是一种文学比喻。“漫游堡”对所有不知自己家在何方的旅人来说,是家一般的存在。
5、你提到写《世纪旅人》最后几章时进度缓慢,是所有小说都面临这样的情况,还是只是这一部?缓慢的原因,是因为自已想慢点结束,还是有实际上写作的困难需要克服?
答:写一部小说总是不易的,遇到层层阻碍是创作过程中最真实的作家写照。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在创作中没有遭遇丝毫卡壳、焦虑或疑惑的时刻,我会怀疑这部作品的可读性。当作品即将收尾,我的内心发出一种强烈的离别信号,就好像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即将永远离我而去。这种感觉在我创作《世纪旅人》时尤为明显,因为我从来没有试过与一段故事、一种叙事方法以及几个主人公共同相处如此之长的时间。到了最后几页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越写越慢,提笔越来越重,心的这边似乎在说:“别停下,求求你,没了这本书的陪伴,我用什么力量继续生活下去?”而这时,心的那边却回答它说:“让它去吧,让它伴着读者一起飞翔。”实际上,《世纪旅人》全书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问题上:人们是该走,还是该留?诡秘的是,在我的创作过程中,也面临了一次同样的抉择。
6、《世纪旅人》的灵感来自你小时候听过的母亲演奏的《冬之旅》,能不能讲一下你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场景?(你几岁,在哪里?当时听到的感受是?)
答:我的母亲是一名小提琴手,常常在家里演奏。虽然她没有直接演奏过《冬之旅》(这首曲子通常由钢琴伴奏、声乐演唱),但常在家中放这首歌。第一次听的确切年纪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我还在母亲肚子里也不一定!对我而言,这首曲子更像是一道密咒般的存在,凝息吐字间充满了异域风情。原版是用德语演唱的,而我一句德语也不懂。剩下的选择只有英文或法文版,而我年纪尚幼,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明白歌词在说什么。但是,我的直觉不停告诉我,歌词想要传递给我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信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惊讶地发现,这首曲子表达的意境与我的人生轨迹是多么契合。歌中唱到的不知家在何方的旅人,不停地行走,想要找到(或构建)那条回家的路:唯有这段旋律能够载动他这颗如此深沉的归属之心。
7、你提到你学习过小提琴,后来却放弃了,这是为什么呢?音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舒伯特,你还喜欢哪个音乐家的哪些曲子吗?
答:我想,我学习拉小提琴,是从模仿家人开始的。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喜欢听人演奏胜过自己演奏。我可以整日坐在电脑键盘(从前是打字机)前不挪窝,但在乐器跟前,我很快就会失去耐心。于是,我意识到,安静的曲子可能更适合我: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并在口中化为话语。在我看来,音乐绝不仅仅是一种艺术的表达形式,更是一种倾听世界的态度,是印着旋律的观念表达,通过吟唱传达或喜或悲的感悟。
我与所有人一样,品味包罗万象——以乐为镜,情绪交错,能够奏响共鸣。我当然喜欢古典音乐(巴赫的帕蒂塔、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福雷的安魂曲……),还有探戈(特别是罗贝托•戈耶内切唱的),爵士(比莉•荷莉戴、卡门麦克蕾、查特•贝克、戴夫•布鲁贝克、乔帕斯、现代爵士四重奏……),摇滚乐(披头士、平克•弗洛伊德、奇想乐队、大卫•鲍伊、皇后乐队……),现代流行音乐(Coldplay,The Young Knives, Department of Eagles, 查理•加西亚,古斯塔沃•切拉蒂……)。
8、寒冬、旅行者、欧洲的古老城市,这些元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看不见的城市》),你在写作的时候会想起卡尔维诺吗?
答:我很喜欢卡尔维诺的作品。《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写得相当出彩,而《看不见的城市》,怎么说呢,是一部极富想象力的杰作。后者从一种诗意的角度想象空间,用人类的社会结构营造出一座不存在的城市的氛围。如果有一天,卡尔维诺先生想来漫游堡旅行,非常欢迎,我们将对他写出那些杰出的作品表达最由衷的感谢。当然,我们会把他灌醉一点点,因为他实在是个害羞又不多言的人。
9、你提到西班牙语“属到任何地方,又不属于任何地方”,怎么去理解?
答:西班牙语的奇妙之处,不仅在于全球有近五亿人在使用它(当然了,英语和中文的使用群也很庞大),而在于它是整整一个大陆二十多个国家的母语——这块大陆便是神奇的美洲。有了它,你可以畅游的国度无限宽广,无需改变语法——当然了,思维方式得变一变——即可体验不同文化、不同政治现实和生活。换句话来说,一个母语为西班牙语的人,可能说着自己的语言却感受到身在异乡。我为这种感受所痴迷,因为它饱含诗意:各国的西班牙语,包括我们从小学习的母语在内,各各不同,充满神秘,却又紧密相连。就我的经历来说,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流亡西班牙,这使我的求学生涯开始于阿根廷,却结束于西班牙。这段经历铭刻在我身上,使我感觉自己一直在两极间游移,西班牙语总是凝滞在我的喉咙处,艰难发声。
10、你少年时期就移居西班牙(具体是几岁时?),你觉得自己与阿根廷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和西班牙呢?和欧洲呢?和拉丁美洲呢?
答:父母移居西班牙格拉纳达的时候,我刚满14岁。那是一个很尴尬的年纪,我需要辗转另一个城市、结交新朋友、开始全新的生活。我在阿根廷读的小学,西班牙念的中学。对于年少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反差是巨大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浩瀚的都会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也许可以媲美上海、北京),而格拉纳达却是一座宁静祥和的西班牙小城。起初我很不适应,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但渐渐的,我开始体会到在小城与时间、空间的平和相处之道。我生命中一大半时光在欧洲大陆上度过,我的护照是欧洲的,大学文凭也是在欧洲取得的。但我时常去拉丁美洲旅行,像墨西哥、哥伦比亚、智利,我一年中会去很多次。在那里,我感觉自己与拉美的土地贴得很近。我与阿根廷的血脉关系更是不言自明: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生于那片土地。不过,我的母亲去世于西班牙。人生无常,从摇篮到坟墓,我们又如何能选择呢?
11、你受到过哪些作家的影响?(或者谈一下你喜欢的作家:比如欧洲的,拉美的,英语作家,西语作家……)当代作家中你比较关心哪一些?
答:太多了!我喜欢伍尔夫,博尔赫斯,卡夫卡,胡安•卡洛斯•奥内蒂,马努埃尔•普伊格,卡森•麦卡勒斯,波拉尼奥,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伊恩•麦克尤恩……我欣赏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德语诗人里尔克,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我对中国诗歌也怀着极大的崇敬,古代诗人我喜欢李白、苏东坡,现代诗人我喜欢西川。仅就我所读到的冰山一角,中国诗歌已经如矿藏般美好了。
12、我曾经采访过《告密者》(Los Informantes)的作者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他出生在哥伦比亚,后来移居西班牙,他提到他想要写作的是“被遮蔽的历史”,也的确在这么做,你想写作的是什么?(对于故乡的那些没有被发掘和表现出的历史,你会有探求的兴趣吗?)你怎么看待同时代的西语作家里这种关注点的不同?
答: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是一位很出色的作家。除了你提到的《告密者》,他还有一部叫作《科斯塔瓦那秘史》(Historia secreta de Costaguana)的作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小说塑造了一个与康拉德有过交往的主人公,这位哥伦比亚人把康拉德小说《诺斯托罗莫》里虚构的国家科斯塔瓦那认作自己祖国的原型。康拉德是一名作家,他有两个祖国——或者说没有祖国——他是一个用英语写作的波兰人。在我看来,“叙事”意味着既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既与主人公心绪相连又保持一定距离。我在以阿根廷为背景的创作中也一直在做这样的尝试。举个例子来说,《阿根廷往事》通过一群我的先辈的经历,讲述了二十世纪在阿根廷发生的一段往事。他们从欧洲漂洋过海而来,他们的故乡可能是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波兰、白俄罗斯、乌克兰……而《巴利罗奇》,故事虽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主人公却来自南部的巴塔哥尼亚地区,他在首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他的职业是垃圾清洁工,也就是说,做着一个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行当。所有的秘密和垃圾一样,带着恶臭,将这座城市显影。
13、想谈一谈关于语言的问题,比起英语,西班牙语和中文一样,都不是那么强势的语言。使用这些语言写作的作家很多关注的是世界性的问题,却是使用本国的语言(需要世界性的传播就需要通过翻译,会损失掉一部分语言价值),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的确,与英语比起来,由于经济和政治上的原因,任何其他一种语言在翻译和世界性传播上都会遇到阻碍。为什么我们这些使用“弱势语言”的“小国”要向英美文化帝国看待我们的眼光看齐呢?为什么一个阿根廷人就必须谈论探戈,一个中国人就必须谈论长城?我们可以谈论自己的文化,但为何要以这样固定的模式、不带特色地去谈呢?我们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敢平起平坐地参与世界文化的讨论,对于我们自己的语言和民族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与学习本国的传统文化意义相仿,我认为我们应该时刻牢记,任何一种语言都可以予人启发、讲述生命、唱响世界。
14、有一些作家希望借小说表达现实(比如Raymond Carver),有一些作家则致力于用小说建筑一个世界(比如Joyce的Ulysses),你呢,你想要表现什么?
答:我认为,现实或者虚构都不具有可见的现实形态。如果我们不去诠释、不从美学的角度去呈现,现实就将是不完整的,是缺乏意义和语言美感的。同时,任何一个虚构的世界都是从现实中孕育的,并反哺现实。卡佛不仅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还有那么点象征主义的味道:他作品中出现的很多小物件都具有比喻义。至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当然了,它几乎涵盖了都柏林生活的每一个侧面。正因如此,游客们可以在都柏林尽情享受“尤利西斯之旅”。我一直觉得,我们所有作家都在做两件事:重新想象现实、书写现实;将幻想拉向现实,拉向人间。我的书究竟想表现什么?庆幸的是,我并不知道答案:我写作正是为了找到它。
原载《外滩画报》(译 金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