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内心的声音
2009-08-19
被诗定罪的，当用诗为其平反。
从欧里庇得斯的名剧《美狄亚》开始，那精通黑暗魔法的女巫形象便深深地烙在人们心上。美狄亚被爱情催疯了，她背叛父国、残杀亲子，将女人身上的迷乱与阴毒表现得淋漓尽致。
德国作家克里斯塔•沃尔夫试图澄清女性的高贵与善良，展示了另一种作为受害者的美狄亚形象，为了保育人心中残存的善意，她承担了所有谎言的中伤。
爱情，是一个关乎世界观的问题。
美狄亚的故事是古希腊悲剧中的名段。传说阿耳戈英雄伊阿宋为了替父亲夺回王位，奉命远赴科尔喀斯取回其族人流落他乡的圣物——金羊毛。然而科尔喀斯王心怀不轨，故意设下苛刻条件刁难伊阿宋。正在英雄进退维谷时，爱神为其送来强援，原来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的春心已被此不速之客掠走了。她背叛了父亲与祖国，帮伊阿宋偷得金羊毛，并随其背井离乡。
伊阿宋凯旋而归，借美狄亚黑暗魔法之力赶走僭主，为父重登王位。可大功告成后的英雄却移情别恋，与科林斯公主结为连理，惹得美狄亚妒火中烧。为了复仇，她施展全身解数，绞杀了自己两个儿子，并毒死伊阿宋的新欢。
古希腊英雄哪个不多情？妻妾成群，方显英雄本色。又哪个女子不幽怨？年老色衰是怨妇们永恒的敌人。这些情节都是史诗中模式化的内容，如同诗节音步一样有规律可循。然而，英雄、女巫、暴君与奸臣，凡此种种角色道具营构出来的是一场无声的木偶剧。这场默剧中，人物的忠奸写在脸上，他们被一股戏剧性的单纯性格所牵引，做出种种行为。而那填充人物内心的，只是些空洞的概念，如美狄亚的妒忌，它永远只是一种抽象的怨恨，却没有那种来自于具体个人平生经历的心声。辨微，并非戏剧的表现形式。
评论者往往认为沃尔夫重塑美狄亚的形象意图在反抗欧里庇得斯们建立起来的男性霸权，力图颠覆数千年来那种压迫在女性身上的权力结构。于是，一切的形象都被得到了反面的重构。作为英雄的伊阿宋所展现出来的是深重的懦弱，邪恶而善妒的美狄亚则表现出了无比的善良与宽容。
这无疑是另一场复仇，以沃尔夫们对抗欧里庇得斯们的形式延续了美狄亚与伊阿宋的故事。角色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权力的结构却纹丝不动。所谓的女性主义，不过是要求一次重新洗牌而已，规则并没有变。人们只用一群木偶，代替了另一群木偶。
如果是这样，请诸君莫要沾沾自喜，数千年来人性裹足不前，我们仍然身处那悲剧的瓮中。
不可否认，沃尔夫的小说中有复仇的成分，其笔下美狄亚的身上还留着欧里庇得斯的血脉。而沃尔夫的小说确有可观者，在那朦胧飘渺的诗性语言中，透析出来的是一种超越的思考。她念兹在兹的并非男性与女性的对抗，而是真实的人性，没有被男女观念所污染的整体的人。
男女分殊的观念是视觉性的。我们辨别两性，主要是通过视觉对于性征的感知，而在社会层面上，两性的辨别仍然是通过可见的行为、服饰、礼仪等方面来分判。所谓眼见为实，众人总是以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组合，看起来是清晰的。唯有清晰的东西，才能为人所依靠。而人的思维就是这样脆弱，它往往把可依靠性认作实在，又把实在认作为真。
哲人却通过听觉来感知世界。诸位还记得苏格拉底如何描绘自己的哲学吗？他说从小就有一个声音从头脑中来指示其行动。这个声音是非常模糊的，模糊到它从来不发布肯定的命令，而总是以否定的形态出现。这就让人难以依靠了，而它却可能是真实的。
沃尔夫的敏锐正在于，她在美狄亚故事中发现了隐藏在角色面具背后的声音，每个人内心的声音。于是，在这出默剧演了千年以后，木偶开始说话了。这就是突破！
沃尔夫恰如其分地用“声音”作为本书的副标题。在谋篇布局上，她“记录”了六个人物的11段自白。自白，正是内心的声音。六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以矛盾百出、疑窦丛生的方式勉强勾画出了另一种美狄亚故事。
那是一段关于迫害以及人祭的故事。原来那种隐藏在美狄亚内心的抽象的邪恶被“解放”出来，成为了由谎言包装、嫁祸的具体的邪恶，充斥于每个人的行为中。而在人物内心留出的空白，则被更加饱满却又充满冲突的个性之声填补。
美狄亚的声音尤为精彩，她绝不是在干巴巴地为自己“翻案”，展示另外一种抽象而空洞的甚至令人作呕的善良形象，而是毫不忌讳地展现了美狄亚内心的矛盾：她那深入骨髓的野性表现为一种咄咄逼人的高傲，始终构成其善良本性的杂音，使得她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毁灭，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她将自己造成了“受害者”。能不能够说美狄亚默默地享受着被害的快感呢？这个早已对神失去信仰的人，只有通过将自己变成牺牲品来获得生活在神创造的世界中的意义。这里充满了深层次的混乱。
同样精彩的还有迫害美狄亚的总策划，科林斯首席天文师阿卡玛斯的声音。这位用尽邪恶心思的人，却无疑是一位纯净的圣徒。在对虚无的体会方面，他与美狄亚可谓是心心相惜，不幸的是两人站在不同的阵营中。阿卡玛斯以最邪恶、肮脏的手段维护了信仰的纯洁。平心而论，这位首席天文师全无私欲，他以最真诚的态度邪恶着，他对美狄亚的迫害保有了其信仰中最高的公正。人们可能很难理清如此错综复杂的心声，更难以为其论证，而其真实性却异常饱满。
仍有遗憾之处，沃尔夫无法彻底的遵循声音的指引。她终于无法息思安坐，仅仅作一位倾听者。人们总是无法忍受历史作为事实平静地发生，而要将各种意义和价值浇筑其中，因为作为纯粹事实的历史令人难以依靠。沃尔夫对美狄亚所遭受的“不公”耿耿于怀，于是苦心孤诣地去展现了一场阴谋。阴谋，是一个假面，让所有人物无法坦诚相见。人们仍在一出戏中，这使得美狄亚的受害无法摆脱悲剧性，使得这部作品无法摆脱悲剧性，使得作者本人亦无法脱身于悲剧。美狄亚的故事仍将是一处是非横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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