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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嘣嘎嘣脆 了解女人 的书评 发表时间:2012-02-02 11:02:43

以色列人的记忆与形象

摘自《左岸文化网》 作者:邱华栋

    2007年,阿摩斯•奥兹本人来到了中国。在译林出版社举行的读者见面会上,我作为年轻的小说家,和作家莫言一起出席了阿摩斯•奥兹与中国读者的见面会。在那次见面欢迎会上,我可以很快感觉到这个以色列最著名的当代小说家的深邃、幽默和俏皮,也从他那犹太人特有的锐利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种力量。在欢迎会上,我说:“阿摩斯•奥兹本人比他的著作晚来到中国达14年之久。1993年,阿摩斯•奥兹编选的短篇小说集《以色列的瑰宝》的中文译本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了他本人的一个短篇小说《风之路》,接着是1998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何去何从》由译林出版社翻译成了中文出版,再后来,他的12部长篇小说已经有9部被翻译成了中文,这些著作已经先于他本人带给了中国读者一个鲜明的阿摩斯•奥兹的形象。今天,他本人来到了中国,和中国的作家、学者和读者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我很兴奋地看到了他本人,正在和阿摩斯•奥兹来到这里之前、以他的9部作品出现在中国读者眼前的形象,奇妙地重叠了,并继续带给中国读者以丰富的想象和美好的感觉。
  “对于以色列文学和文化,我所知甚少,除了《圣经》,我阅读过以色列的犹太文化经典著作《塔木德》。对于当代以色列作家的作品,我和大多数中国读者一样,读过的也为数不多。比方说,我阅读过现代以色列小说大家阿格农的几部作品,还阅读过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他本人在生前也曾经来到中国,他的诗集《开•闭•开》不久前才被翻译成了中文。此外,还有一些以色列当代作家,比如大卫•格罗斯曼的作品《证之于:爱》等,也受到了中国读者的欢迎。但是,谈到当代以色列作家和诗人的作品,我举不出超过10本书来。而在以色列当代作家中,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最多的、在中国影响最大的作家,就是阿摩斯•奥兹先生。如果说上述作家通过他们被翻译成中文的少量作品,带给中国读者的是一个不算很清晰的侧面像,那么,14年来,阿摩斯•奥兹的作品不断地、一部部地被翻译成了中文,带给我们的则是一张越来越清晰的正面相片。”
  在我发言的时候,阿摩斯•奥兹认真听着翻译传译,一边露出了微笑。他认为,了解一个民族最方便的捷径,就是去读这个民族的作家所写的书,尤其是文学作品。显然,他把以色列人的文化、生存景象和喜怒哀乐带给了我们,使我们看到了别致的、和中国一样有着悠久历史文化渊源的以色列犹太人的广阔的心灵世界和生存图景。
  1939年,阿摩斯•奥兹出生在耶路撒冷城,他的父母亲是1930年代受到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巨大影响,毅然从俄罗斯辗转回到了当时的巴勒斯坦地区的。他的父亲博学多才,通晓十多种欧洲语言,梦想能够到大学当教授,但是生逢乱世,竟然一生壮志未酬。他的母亲也有很强烈的文艺气质,喜欢文学和音乐,因此,敏感而细腻的母爱也使阿摩斯•奥兹从小在一个充满了文艺气息的家庭里长大,阅读到大量经典文学作品,尤其是以色列经典作家的著作和19世纪俄罗斯作家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在阿摩斯•奥兹12岁那一年,他那多愁善感的母亲忽然自杀身亡,因此,使小阿摩斯•奥兹和父亲的隔阂加深了,刚刚14岁,阿摩斯•奥兹就离开了只有父亲的家庭,悄然来到以色列的集体公社组织“基布兹”生活,还把自己的父姓改成了“奥兹”,这个词,在希伯莱文中是“力量”的意思。他的出走和改名,都是为了想告别父亲,获得一种独自生活的能力。
  “基布兹”是20世纪的以色列的一个非常特殊的社会和社群组织,由20世纪初期回到以色列的犹太人移民所组建,有点儿类似我们建国之后曾经存在过的“人民公社”那种集体组织,带有一定的共产主义色彩。因为,在“基布兹”中,大家要一起劳动,劳动获得的东西也要共同拥有和分享,在这个集体中大家的地位理论上完全平等,要彼此互相帮助,财产由专门的人管理,但是属于所有的人,人人有份。不过,“基布兹”里的生活条件和劳动条件却很艰苦。可以想象,14岁的阿摩斯•奥兹离开了父亲和家庭,毅然投身到“基布兹”中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据说,一开始,他根本就不会劳动,不会干农活,因此受到了大家的善意嘲笑。但是,小阿摩斯•奥兹有自己的算盘,他一边尽快地适应环境,熟悉周围的人群,还把自己立志要当作家、要去讲述别人的故事的理想告诉了大家,因此,在必须分享一切的“基布兹”里,大家在接受了这个有些特别的少年之后,就开始轮番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与他一同分享,这成为了阿摩斯•奥兹早期写作的最重要的来源。此后,一直依靠劳动自食其力的阿摩斯•奥兹被“基布兹”送入大学学习文学和哲学,毕业之后,他在集体公社“基布兹”中教书达25年之久,一边从事文学写作。后来,他还获得了牛津大学的硕士学位和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离开集体公社的学校后,他一直在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学任教,教授文学史和文学写作课程。
  阿摩斯•奥兹属于早慧型作家,1965年,27岁的阿摩斯•奥兹就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将视点放在耶路撒冷地区的犹太人和“基布兹“这样的集体农庄性质的生活上,去表现当代以色列犹太人的情感和生活方式,其主题主要是人性中的爱和恨、社会中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以令人觉得可信、可悲、可叹、可爱的犹太人群像,一鸣惊人地出现在以色列文坛上。在阿摩斯•奥兹之前,早他一辈的杰出小说家阿格农(1888—1970)已经奠定了现代希伯来语文学的基础,是以色列现代文学的开山者。阿格农于1966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给以色列作家以巨大的鼓舞和信心。阿格农的作品也深刻地影响了阿摩斯•奥兹。深受犹太文化影响的阿格农,其作品带有经典现实主义的特征,着力于描绘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兴起时期东欧和以色列犹太人的复杂心路,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里,他以《婚礼的华盖》、《宿客》、《一个简单的故事》、《逝去的岁月》、《只是昨天》、《希拉》等长篇小说,和二十多部中短篇小说、自传、散文随笔、书信集等作品,给以色列现代希伯来语文学树立了一座丰碑。在阿格农的作品中,他表现了哈西德教派的深层影响决定着犹太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意识,表现了犹太人传统的生活方式在20世纪前半叶那剧烈变动的社会大潮面前逐渐崩溃的过程,表现了犹太人的心灵在传统的束缚下和现代社会的召唤中显得无所适从的特殊状态,以复杂和丰富的写作呈现出以色列人精神世界的分裂和痛楚。而阿摩斯•奥兹继承了阿格农那浓郁地描绘犹太人民族文化的笔调,但是,在对人性的开掘和表现力上,在对20世纪后半叶现代以色列人的精神世界的把握和描绘上,更加具有批判的锋芒,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可以说,最终,经过了40年的努力,阿摩斯•奥兹已经取得了与阿格农比肩而立的地位。
  阿摩斯•奥兹很快就在文学之路上出发了。1966年,阿摩斯•奥兹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何去何从》。这部小说的风格是非常朴素的现实主义风格,在扉页上,他把小说题献给自己的母亲。根据情节我可以断定,小说是完全取材于阿摩斯•奥兹在以色列集体公社“基布兹”里的生活体验。尽管他后来对“基布兹”这种社会体制一直持有一种批判态度,认为这种体制和日益变化的以色列的社会现实的距离越来越大,已经不能适应现代以色列犹太人的处境了,但是,在“基布兹”中人和人的关系、人的存在状态还是成为了他特别关注的东西。长篇小说《何去何从》,实际上讲述了三个家庭之间的生活故事。这三个犹太人家庭,都是生活多少有些残损的家庭,都是那种有些问题的、混乱不堪的家庭。对家庭生活的描述,是阿摩斯•奥兹毕生喜欢的一个题材,因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场景,从家庭入手,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就全部显现了。小说中的这三个家庭,其中一个是诗人兼教师鲁文的,他的妻子和自己的堂兄偷情后私奔了,有流言传说他的女儿诺佳被卡车司机埃兹拉强奸了,而第二个家庭中,卡车司机埃兹拉的老婆、女教师布朗卡又是鲁文的同事,传说鲁文和布朗卡有私情,所以丈夫一怒之下才去强奸了鲁文的女儿作为他勾引了自己老婆的报复。当流言传播开来之后,喜欢诺佳的男青年拉米——第三个家庭出场了——的母亲就坚决反对他们的恋爱关系,她不能接受儿子娶一个被强奸之后变得没有名誉的女孩子。于是,三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生活中的难题。小说就这样把三个家庭的关系纠结起来,呈现出当代以色列人的婚姻、家庭、性爱和背后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复杂关系。阿摩斯•奥兹还把小说的背景放到了“基布兹”这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将三个家庭中的两代人的命运和以色列当代日常性的生活同时呈现,并隐约批判了决定犹太人文化性格的传统因素,,把一种社会和政治制度对人的影响,和个人性格与内心的冲突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略带喜剧特点的文学风格。
  阿摩斯•奥兹很善于从人和人之间最紧密的关系——家庭关系、爱情关系和情人关系来入手,书写人性的多侧面。1968年,阿摩斯•奥兹出版了他的早期代表作《我的米海尔》。这可以说是一部爱情题材的悲剧小说,带有心理分析小说的浓厚色彩。小说的故事背景在阿摩斯•奥兹很熟悉的圣城耶路撒冷,小说中的叙述者是女主人公汉娜,这是一个充满了自主意识的女性,她幻想有美好的婚姻和爱情,并且很想嫁给一名学富五车的学者。但是,她遇到了地质系的学生米海尔,两个人很快坠入了爱河,不久就结了婚。婚后,米海尔忙于自己的事业,疏忽于和妻子汉娜的感情交流,使汉娜渐渐地感到了不满。但是,他们的婚姻又没有明显的矛盾和问题,这使汉娜的内心充满了挣扎、焦虑和愁闷。其实,她本人也有一些心理的问题,最后,根据主人公的自述可以看出来,汉娜无力摆脱外表看来毫无问题的婚姻,但是她的精神却开始濒临崩溃,已经出现了自杀的倾向。《我的米海尔》对女性的心理分析非常细腻生动具体,有触目惊心之感。据说,汉娜的形象取材于阿摩斯•奥兹的母亲的形象,是他向自己自杀的母亲的献礼。在小说中,阿摩斯•奥兹能够细腻地把握女性的内心世界,同时,还对以色列现代家庭关系进行了精妙的精神分析和社会学分析。
  我想,阿摩斯•奥兹的父亲和母亲的冲突,最终导致他的母亲的自杀,是阿摩斯•奥兹一生所携带的巨大阴影,也是他后来离开家庭,走向了广阔的社会并走向文学之路的源泉和动力。我感觉《我的米海尔》这部小说,最动人的地方还在于对耶路撒冷这座城市的精微描绘,以及对以色列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精确把握,因此,小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被翻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再版五十多次。小说中所呈现出的汉娜和米海尔的婚姻的一般情况,似乎描绘了一种普遍的人类状况,因此,《我的米海尔》成了阿摩斯•奥兹早期的代表作,也是他的最受读者欢迎的小说之一。





  在阿摩斯•奥兹所写下的绝大部分小说中,其地理背景大都是耶路撒冷这座石头城和像“基布兹”这样的以色列所特有的集体公社组织,同时,犹太人文化传统和丰富的自我意识,是他小说的核心,而人性的复杂和幽暗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是他的小说要着力呈现的重点。我有时候觉得他的小说保守和传统了,在形式上似乎并没有进行过多的实验,没有突出的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小说特征,但是,他的作品却有着一种强度,其中总是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情调和氛围,那是一种犹太味道非常浓烈的文化小说的味道。这就像我阅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那样,他那种沉郁和悲怆的俄罗斯文化的气息弥漫在小说中,掩盖了小说形式本身的笨重和拖沓。
  阿摩斯•奥兹的前两部小说大获成功之后,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是《触摸水,触摸风》,出版于1973年,继续探讨着犹太人家庭内部的复杂关系,但是在题材上有所重复,并没有引起更大的反响。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沙海无澜》(1982)有点儿像《何去何从》的姐妹篇,这两部小说出版的时间间隔有16年,小说的地理背景和《何去何从》一样,也放在了“基布兹”里。小说的叙述者是第三人称,描述一个在基布兹生活了22年的青年约单拿在沉闷的家庭环境里感到的不适应:他和作为政治家的父亲产生了冲突,和妻子的关系也很冷淡,这些都是约单拿想摆脱的困境,因此,他很想远走高飞。当一个俄罗斯青年哲学家来到他家做客,并引起了他妻子的注意时,他感到,时机来了,于是,他就趁着大家没有注意,悄然地离开了家庭。他的离去使他父母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妻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对在她家中留宿的俄罗斯青年保持了距离。由此小说开始叙述了约单拿离家出走后的经历,构成了小说最动人的部分。他一开始就想穿越可怕的沙漠地区,前往约旦的红石城。在危险的边境,他感受到了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在黑夜中,他想了很多,担心自己被巡逻边境的阿拉伯士兵射杀。到达边境后,他在以色列士兵驻扎的一座军营中留宿,并且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兵有了鱼水之欢。这一路上,他接连体验到了性爱的欢欣、死亡的威胁和黑暗中的沙漠地带的空旷和无边无际。当他在兵营中听说约旦的红石城爆发了激烈的战斗冲突之后,就决定不再继续前行了,最终,他悄然返回了“基布兹”的家庭。他回来之后,大家如释重负,但是也感到了不解,问他到底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他都讳莫如深,不想解释。不过,这次远足,使约单拿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人生的短暂和缥缈。他决定和父母、妻子一起好好相处,好好生活,也和那个喜欢他妻子、但却没有得到回应的俄罗斯青年哲学家一起友好相处,但也暗示了他和父亲那一代的隔膜将一直存在。在小说的结尾,他的父亲在日记里写道:“冷漠的大地,神秘的苍天,永远威胁着我们的大海,还有那些草木和候鸟。死亡主宰着一切,连岩石也死一般地沉寂。我们每个人都有残酷的一面。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是个杀人凶手,即使没有杀人,也可能正在杀害自己。”小说以对某种人生不确定的复杂状态的描述,将主人公生活中展开的开放式的可能性,作为小说的结尾。
  阿摩斯•奥兹的小说格局并不大,但是,他如同一个雕刻师那样,在细微处见长。1987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黑匣子》,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书信体小说在19世纪比较常见,在20世纪也有长足的发展。但是,从总体上说,处于衰落状态,我觉得这种小说形式显得比较笨拙,不容易往更深的地方开掘。可阿摩斯•奥兹能熟练地掌握书信体小说形式,还在其中加进去一些电报和其他文本,就使书信体小说显得不那么笨了。在这部小说中,他继续他最拿手的叙述经验,那就是,描绘男女关系的变化所导致的家庭问题和纠纷:阿里克塞和妻子伊兰娜最初的感情很好,他们结婚之后,也度过了一段热烈而幸福的时光,不久,人性中的复杂性和他们的性格缺陷、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使他们之间爆发了“战争”,结果,两个人分手了,在对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七年之后,已经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的伊兰娜因为无法管教越来越桀骜不驯的儿子,不得不求助于前夫阿里克塞,于是,在他们的鱼雁往还中,小到这两个人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到现在的婚姻处境、大到以色列和犹太人在当代中东的地位和社会问题,纷纷在书信中有所涉及,以色列人的社会和现实境况、与阿拉伯人的冲突等重大问题也涌现出来,使小说如同一个有着巨大扇面的折光镜那样,将当代犹太人生活的全景画面都折射了出来。而小说在爱情、性、婚姻、代沟、种族、国家、政治等各个主题上,都有所探讨和挖掘,可以说是一部举重若轻的小说,而书信体的形式也发挥了其妙用,读起来妙趣横生,而“黑匣子”则是一种寓意丰富的象征。
  阿摩斯•奥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非常饱满、突出和丰富的。1989年,阿摩斯•奥兹出版了颇具争议色彩的长篇小说《了解女人》,更显示了这一点。小说的主人公约珥是一个以色列特工,他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的成员,“摩萨德”是能够与苏联时期的“克格勃”和美国的中央情报局齐名的著名情报机构。作为一个特工,约珥有着超人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现在,他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在一个暴风雨的清晨,他的妻子不慎触电身亡,当时一个男邻居在前往救助的时候,也触电身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触电身亡,这个事件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社会震动,自然也会有一些非议和谣言。受到了家庭瞬间分崩离析的打击,约珥无法承受,就提前退休了。他打算对家庭有所补偿,开始和母亲、岳母以及女儿一起生活,亲自操持家务。在他的周围,都是和他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女人,因此,他也逐渐进入到一个女人的世界里。他忽然发现,由母亲、岳母和女儿所构成的这个女人的世界,和他的特工组织“摩萨德”完全不同,甚至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小说带着对主人公进行精神分析的风格,以细致精妙的笔触,描绘了这个“摩萨德”前特工的生活世界,把约珥寻找自我、发现自我的精神旅程描绘得深入浅出、淋漓尽致,还带有一点存在主义的味道。在小说的结尾,约珥到一家医院做义工,继续寻找生命的意义,也发现了妻子死亡的真相——妻子是清白的,所有的谣言都像是写在水上的文字一样随水漂走了。我觉得,在阿摩斯•奥兹的小说序列里,《了解女人》是一部相当突出的作品,它那浓厚的精神分析的笔调、注重心理描绘的手法、对女人精神世界的呈现,结合了一个充满了怀疑精神的男性特工的心灵悸动,都是非常到位的。《了解女人》可以说是一个男人发现自我之书,在他逐渐了解生活和女人的真相的时候,他也找到了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
  从总体上说,阿摩斯•奥兹并不喜欢在小说的形式上作更多的探索和冒险,他的小说都有着现实主义的外壳,有些小说只能算是现实主义风格的微弱变形——书信体、精神分析和结构现实主义等等,他对小说内部的时间和空间的运用都不突出。但是,在他的第七部长篇小说《费玛》(1991)中,就有了明显的现代小说意识:小说对限定时间内人物的活动有了精确的空间和时间感。我觉得,这部小说明显受到了《尤利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的影响,小说的内部叙述时间是从1989年2月12日到1989年2月17这六天,主人公是一个中年男性诗人费玛,他的正式职业是一家妇科诊所的前台接待。小说似乎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不过,我经过仔细地阅读和分析之后发现,小说中的诗人费玛完全是生活中的阿摩斯•奥兹的一个反面。不过,他的主要生活经历和阿摩斯•奥兹很相像:费玛的母亲也是自杀而死。但是,和阿摩斯•奥兹不一样的是,费玛处理起自己的生活很弱智、很糟糕,他和妻子关系紧张,他的精神状态也不稳定,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他怀念自杀的母亲,经常在梦中梦见母亲的形象,并且把她的形象不断地写成诗歌。他和妻子离婚了,妻子到美国定居后又和别的男人结婚了,他感到很内疚。他思想激进,带有犹太复国主义思想,但是,行动上是一个矮子,非常迟缓。他诗歌写得很好,却又没有任何行动能力。总之,这部小说呈现了一个精神世界和外部的生存景象严重分裂的、非常普通和平庸的以色列当代人的生活状态,他在六天里的生活:吃饭、睡觉、交往、回忆、上班、性交——精细地描绘了他一边沉浸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一边不断地通过自由联想和下意识的心理活动,对自己过去和女人之间的交往、对以色列的当代政治、社会问题和文化处境作的联想和评述,以之来呈现出他的整个存在状态。比如,他还幻想和政府的内阁成员对话,在自己的大脑中虚构了一个一百年之后生活在以色列的人物,并且和这个虚构的人对话,探讨以色列的未来。
  阿摩斯•奥兹把《圣经》与犹太经典著作《塔木德》对以色列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影响深远的文化辐射也投射到小说主人公的身上,对他的日常行为做了更为深入的分析,描绘了以色列人的深层文化心理积淀。我十分喜欢这部小说,它算是一部我中意的、小型的、经过了删节和某些修正的《尤利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以一种令人亲切而不是令人生畏的方式,把以色列人的生存景象带给了我们。和阿格农那样秉承了犹太人复国主义理想的第一代希伯来语作家善于描绘英雄人物不同,阿摩斯•奥兹属于第二代作家,他更喜欢把笔触放到普通人的身上,以以色列普通人的存在状态,来折射出整个社会、国家、民族和人性的状态。这样的写作显得更平实、逼真,也更加亲切,具有感人的力量。
  阿摩斯•奥兹说:“我的小说主要探讨神秘莫测的家庭生活。家庭是古老的社会构成单位,大概也最为神秘。现代中国和以色列之间尽管差别很大,但我相信,我们在家庭生活的组合、家庭生活的温情、家庭生活的深处等方面有共同之处:传统和现代、价值观念与情感通常带有普遍性。”1994年,阿摩斯•奥兹出版了长篇小说《莫称之为夜晚》。小说描绘了年龄差异比较大的一对夫妻之间的故事:西奥和诺雅在南美洲某个国家旅行的时候认识了,并且很快成为情侣,两个人一起回到了以色列的一座偏僻的沙漠小城市结婚并居住下来。但是,随着他们婚姻生活的展开,以色列的沙漠小城那种沉闷、闭塞的氛围,逐渐地吞噬了两个人的生活。这两个人的婚姻生活从表面看,非常平静,但是内里却充满了角逐、争斗和埋怨。西奥由过去的战斗英雄变得猥琐和沉默,而他担任中学英语教师的年轻妻子诺雅,则以和其他男人发生性关系的方式来排遣生活的平庸和内心的郁闷。后来,诺雅开始帮助一个从俄罗斯回来的犹太音乐家,试图寻找生活的重心所在。《莫称之为夜晚》在叙述上带有轻盈的语调,以夜晚般的从容、神秘和幽暗,描绘出人性的幽暗和温暖交织的微妙。
  阿摩斯•奥兹在这部篇幅不大的小说里,显示了他卓越的叙事才能,那就是,他没有只是去描绘一对似乎不那么匹配的夫妻之间的悲剧生活,而是把两个人的生活延展开来,扩大到社会学的层面,将1990年代以色列人的精神面貌和生存处境表现了出来,这就是阿摩斯•奥兹的高明之处。而反观那些水平低劣的小说家,他们一般往往会对夫妻关系的远近和互相背离处进行精微刻画,但是却看不见其背后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更看不见人性中更为丰富和复杂的内容,以及和外部世界的广阔联系。所以说,阿摩斯•奥兹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善于以小见大、从描绘家庭出发,进而描绘了以色列人、以色列社会乃至全体人类共通性的大作家。
  阿摩斯•奥兹后期的长篇小说还有《地下室中的黑豹》(1995)、《一样的海》(1998)等,因为没有中文译本,我没有读到过。除了早期的短篇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他还出版有两个中篇小说集《一直到死》(1971)和《鬼使山庄》(1976),都是从很小的地方切入到人物的内心,然后展开一个细腻和微观的世界,在形式上也更加灵活,是他长篇小说序列的重要补充。





  2002年,阿摩斯•奥兹推出了迄今为止他最厚重的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在50万字左右,是阿摩斯•奥兹的小说中篇幅最长的。可以说,阿摩斯•奥兹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动用了他最重要的写作资源,那就是,他的家族历史。《爱与黑暗的故事》呈现了以色列百年风云在一个家族的历史和生活中的浓重投影。小说的设计可以说是雄心勃勃的,可以看出阿摩斯•奥兹的宏大追求和超越自我的努力,因为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他已经越过了60岁的门槛。看来,他一般不轻易地动用自己的一些写作资源,不到觉得能够完整和彻底使用那个资源的时候,他就不去动它,直到感觉到成熟了,感觉到小说将破土而出了,他才下笔。小说将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两大民族之间的百年恩怨展示了出来,20世纪所发生在中东地区的重大历史事件,在小说中都有回声,并且影响着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小说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也就是作者的化身,从他自己的出生写起,然后展开了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他的祖父母是在20世纪最初的20年里,从波兰和乌克兰移民到巴勒斯坦的,他们深受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影响。在他们的理念感召下,第二代、也就是叙事人“我”的父亲,被祖父母寄予了很高的希望,祖父母希望儿子在《圣经》和《塔木德》等典籍的滋润和照耀下,能成长为一个大知识分子和学者,而不是成为受到当时一些激进思想影响的人。但是,到了“我”这一辈,则对上述两代人都产生了叛逆思想。当“我”的母亲自杀之后,叙述者“我”就离开了家庭,毅然来到了“基布兹”,成为老派的犹太人家庭在文化上和思想上的叛逆。最终,“我”在艰难地求生存的道路中,逐渐地成为了一个著名作家,实现了自我的价值,也实现了祖父母对后代的希望。
  阿摩斯•奥兹自己说过,“我写了一部关于生活在火山口下的以色列人的小说。虽然火山近在咫尺,人们仍旧坠入爱河,感觉嫉妒,梦想升迁,传着闲话。”在他的这部最厚重的小说当中,爱和黑暗像水一样滋润和漫漶。阿摩斯•奥兹将自己的家族故事与以色列的历史演变和处境完美结合,给我们描绘出以色列人的现实处境和整个当代人类社会的现实处境。
  我看到,在书写爱与善的主题的时候,阿摩斯•奥兹更像是一个温情的男人,一个善良的教士,一个慈祥的父亲和兄长,一个温和的、被女人所喜欢和钟情的男人。在他的很多小说中,他都在描写男人与女人应该如何相处,人与人之间应该如何互相尊重和互相爱护,不同的种族应该如何在文化差异中寻找共同点,然后,共同地生存下去。
  阿摩斯•奥兹最新的长篇小说是出版于2007年的《咏叹生死》,这个时候,阿摩斯•奥兹已经68岁了。年迈的感觉袭击了他的心灵,使他体验到死亡和生命的存在感。小说在探讨生命和死亡的意义上,有着全新的呈现。可以说,阿摩斯•奥兹总是能够将自我的体验不断地放大到人类的境遇中,去呈现尖锐和疼痛的一面。2009年,他又出版了篇幅较短的长篇小说《生死诗韵》,讲述了一个喜欢观察当代以色列人生活的作家一天夜晚所遭遇的故事。小说带有沉思性,将一个作家创作内外的思考和对生活的观察巧妙地结合了起来。
  在中文的阅读世界里,阿摩斯•奥兹为我们全面打开了通向以色列人的心灵世界和现实处境的门和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以色列人的生存图景和生命体验,他们的悲欢与歌哭,他们的焦躁与不安,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烦恼和欢喜,他们的精神状况和宗教世界的苦闷和欣悦,他们寻找心灵家园和文化故乡的哀愁。阿摩斯•奥兹用他的13部长篇小说,和其他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政论随笔、文学文化评论以及儿童文学作品,为我们建立了一个丰富的文学世界。
  阿摩斯•奥兹热切地关心现实,还出版有文学评论和政论随笔集《在炽热的阳光下》(1979)、《在以色列的国土上》(1983)、《黎巴嫩斜坡》(1987)、《局势报告》(1992)、《天国的沉默》(1993)、《以色列、巴勒斯坦与和平》(1994)、《我祖母的真正死因》(1994)、《故事的开头》(1996)、《我们所有的希望》(1998)等十多部,因此,阿摩斯•奥兹还有另外一个形象,那就是,他是一个呼唤和平的斗士。这个和平斗士的形象,是那么巧妙地和他的温和犀利的小说家形象结合在一起,共同成为一个统一的阿摩斯•奥兹。他从来都是敢于担当社会责任的——他是当代以色列的少数公共知识分子,多年来,他不断地通过小说、政论和散文随笔作品,对困扰以色列人生存的重大社会问题发言,大胆批判,对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纷争,不断呼吁采取和解与和平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都是很多人所激赏的,也是一些以色列极右人士所痛恨的。在战乱和恐怖事件不断地出现在中东地区人民的生活中的今天,在炮火和死亡的恐惧仍旧笼罩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民头上的今天,作家何为?阿摩斯•奥兹做出了有力的回答,那就是,作为一个文化勇士和社会活动家,他呼吁和平,以他并不宽大的身影,发出了有力的声音,成为中东和平曙光出现的报喜天使。
  我想,阿摩斯•奥兹首先是爱与善的书写者。在他的多部小说里,家庭和爱情生活所导致的人性复杂的变化,是他不断书写和探询的主题。他的每部小说里都在讲述爱——这种在今天这个混乱的世界里越来越稀缺的东西是如何被我们每个人所渴望,如何被我们每个人所梦寐以求的故事,因为爱是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需要的氧气一样的东西。但是,对爱的追寻,却因为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人种的种种原因,其过程变得艰难而复杂。而讲述当代人类社会追寻爱与善的艰难的故事,正是阿摩斯•奥兹的拿手好戏。因此,他才获得了很多褒奖,包括了法国“费米娜文学奖”、德国“歌德文化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等等国际大奖,也成了近年诺贝尔文学奖有力的竞争者。
  在欢迎阿摩斯•奥兹的致辞的结尾,我说:“中华民族和犹太民族都是饱经沧桑的古老民族。阿摩斯•奥兹在致中国读者的一封信中曾经说,‘我不但希望我的小说让富有人情味儿的中国读者感到亲切,而且,要在战争与和平、古老文化身份在现代的变化、深厚的文化传统的重建与改变方面,唤起人们对当代以色列状况的特殊兴趣。’我想,阿摩斯•奥兹的希望,肯定能够在面临着相似的复杂文化处境、经受同样巨大变革的中国完美地实现。而阿摩斯•奥兹本人来到了中国,更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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