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人的暴力

这本小说集题为 “Too Much Happiness”, 但其实它是讲痛苦的，讲那些人们没太有办法讲出口的痛苦。这是我读过的门罗的小说集中最暴力、最惊心动魄的一本，但是故事中的暴力，包括谋杀、性骚扰、出轨、意外等等，并不构成故事的高潮，它们的核心还是在关照人们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和脆弱微妙的内心。

在开篇“Dimensions” 中，主人公她的丈夫把他们的三个孩子杀了，事后她在心理医生和社会工作者那总是无法获得安慰，后来她发现只有被关在监狱的患有偏执妄想症的丈夫才能真正分担她的痛苦。即使在悲剧发生之前，她的丈夫已经对她糟糕透顶，但他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近的人，她觉得如果她对别人讲了她的丈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就是背叛她丈夫，后果是“everything will collapse.” 这个女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那个显而易见的人间惨剧，而是她没有选择，他对她的伤害常人无法承受，但她却只能在他那里得到慰藉。

“Fiction”的前半部分讲了一个其实很司空见惯的丈夫出轨的故事，但是这篇小说真正的故事在后半部分，当年第三者的女儿长大后成为了作家，主人公读到了她的短篇小说，发现讲的是当年这个女孩对她的音乐老师的爱。这个音乐老师就是主人公本人，她在这篇小说中得知了这个女孩最后知道了她对她特别的关照其实只是为了吸引她的前夫即女孩的继父的注意。女孩感觉到被愚弄，但在伤心过后留在她心中的却是她和老师相处的点滴，而这些点滴在回忆中都令她感到幸福。主人公读到这里大为感动，决定去签售会和这个女孩相认。

没想到签售会当天，主人公站在队伍里，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被快速带过，女孩不但没有认出她，甚至连自己的小说的题目似乎都没有认出来。主人公精心准备的礼物也被店员像炸弹一样对待。到头来，主人公被这个女孩愚弄了，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说不定哪天可以把这当个笑话讲给别人听。但她大概不会对别人讲吧，讲她把fiction当真，跑去跟人家相认，最后人家根本没认出她？这个主人公自始至终是软弱屈从的性格。当初当丈夫告诉她“there is no ‘we’”时，她没有纠缠，自己搬了出来；而后来签售会上她遭到简单粗暴的对待，她也没有进一步向女作家表明自己的身份。她的这种软弱或许出于自尊，不想让自己陷入更加戏剧性的尴尬境地，但结果也只能是被别人粗暴地对待，还无处伸冤。

“Deep-Holes”开头是一个在字里行间已经预示了的意外，而这次意外改变了这家里的大儿子的一生。门罗的厉害之处在于她对时间的操控，她把因果埋藏在绵长的时间里，让一切变得像现实生活一样隐秘和微妙。故事中的一家人，父亲冷漠，母亲屈从，大儿子表现欲强。父亲从来没有表示过对这个儿子的爱，但他救了儿子的命。儿子多次向父亲表示感谢，但是父亲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对他的感情。后来大儿子离开了家，在寄给家里的最后一封信中，他重申了对父亲救命之恩的感激，但这感激听起来冠冕堂皇，更像是负气的诀别之辞。

多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女儿在电视在看到了哥哥在火灾中救人，这一家人才重新联系上了这个大儿子，而这时父亲已经离世了。母亲找到儿子，发现他九年来一直在乞讨，而他愿意见她的唯一原因是父亲的遗产。他的冷酷深深伤了母亲的心。他一方面不断在做好人好事，但另一方面又对真正爱他的人完全不通人情。其实他心里没有爱，他强调自己“avoid personal relationships”, 他对别人伸出援手不过就像当年父亲救他一样，不带任何情感。但他又是个受伤的孩子，比如他在父亲的讣告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问妹妹这是父亲的意思吗。父亲对他的冷漠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始终没有放弃验证父亲对他的感情。

人对人的暴力，并不一定是拳头或者刀枪，它有可能就是心中的一根刺，别人看不到，你也没法说。但是门罗看到了，看得那么细，那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