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波正太郎在日本的名头很响。如果要找个类比的例子,大概等于我们的金庸大侠。当然了,时代小说和金庸武侠毕竟是有巨大差别的文类,在此只是说明其深入民间的程度。池波写过三大系列:《鬼平犯科帐》《剑客买卖》《杀手藤枝梅安》,其他还有大量的话剧剧本和随笔,是会写又能写的典范。
池波爱吃,并在不算短的创作生涯中写过一系列谈吃的随笔。他本人生于大正十二年(1923年),拥有“古早味”的食物记忆,加上写时代小说,整天琢磨战国和江户时代的剑客们吃些什么,这就使得他的美食文章带有池波特色的怀旧风格。譬如他到了京都,就会兴冲冲地去一趟“万龟楼”。这家店是“生间流”的传人,听着很像武侠门派,总之是一种剖鱼的厉害刀法,店主的先祖们曾在公元九世纪的朝廷和后来的幕府效命,大概有那么点“御厨”的意思。看池波从食物延伸到典故,又绕回桌上的菜,让人不由得起了上网检索的兴头。意外的是,万龟楼赫然在目,看来池波的书也可当作老饕们的旅行指南。
身为作家的池波数十年如一日地记日记,内容专一,只写吃。池波老爷子把每天的三餐毫无遗漏地写下,每当妻子为今天做什么发愁,他就淡淡地来一句:去看看日记不就得了。这招还真管用。日记里有他对每道菜的感想,妻子可以找一个以前做过并且受到好评的。池波家的用餐习惯不同常人,他自己据案吃喝,妻子和母亲坐一桌,而且是分头制作:妻子为丈夫做饭,母亲为自己和儿媳做饭。乍一看似乎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岂知池波在文章中称道,这是他的一番苦心。他长在单亲家庭,母亲个性又强,为了不让妻子和母亲整天互相挑剔,他干脆定下分食的规矩。这样为娘的吃不到儿媳给儿子做的饭菜,也就无从挑剔。规矩既成,数十年过去了,妻子有时会偷偷感慨:还是老人家料理食物有一套。
食物的背后总是人情的冷暖。池波在战争期间驻守横滨担任通讯兵,母亲在他离家时看似毫不在意:“你是祸害遗千年,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他想念母亲,嘴上仍不服输,便说让母亲在周末带饭团来看他,作为回报,他会准备羊羹。池波家的老太太照例不太像个做母亲的,说自己是冲着羊羹去的。于是母子欢聚。
食物点点滴滴融入记忆,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的区隔,不仅在于科技带来的时代变迁,还关乎那些不复存在的吃食。池波笔下的零食在今天看来是简素的,诸如太鼓烧,甜甜圈薄片。从前卖零食的都是现做现卖,热闹的夜市在他的笔下复原了,读者仿佛通过时空的镜子,目睹曾经的少年所倾慕的小摊师傅们。池波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去太鼓烧的摊子当学徒,他母亲颇有先见之明,决定让他念完小学然后学证券。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证券市场是个相对封闭的行业,池波乖乖地去了,很快赚了不少钱。他爱吃又爱玩,读到一首诗便会悠然前往诗中描述的温泉,也常流连于酒馆电影院。用池波自己的话说,回想青年时代的挥霍,自己都不免捏了把汗。但正由于那些“捏把汗”的日子,他才有了比一般人宽广的视野,也为将来的说故事生涯打下了基础。
池波笔下的杀手会在出门杀人前的梅雨天给自己做一份豆腐汤。湿寒的空气里氤氲的热汤和即将到来的血溅三尺,交织成莫名的氛围。那是他心目中逝去时代的人间味。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读他怀想旧时的文字,怀旧的时空经过了再一次的交叠,加上那是异国的情与味,感觉好似一首老歌的标题:这么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