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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开出的花Ⅱ》写作杂感
作者：郭厚英
最初，是我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
我读沈从文、夏济安那样一些不惹尘埃的文字。
其中，沈从文的文字，带给我的是一种深峡平夷、路大而遥的感觉。而夏济安呢，则令我产生了一种高壑重叠、路小而近的心痛感。我很喜欢沈从文当年写给张兆和的、这样一段情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至于夏济安先生偏要讲：“我对自然不大有兴趣，我认为除女人以外，没有美。”他既然肯说出那样一番峭拔擅秀的话语，我便也将他引以为当初朦胧闺思中的一个知己。
现今返转头来看那寸寸流金的青春岁月。白天的晴阳，真的是很好。
而到了秋天的静夜，月儿在窗外的高天款款地行走着，一地银光碧落如水。我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无眠。于是，我便悄悄地坐起，咬着笔杆，在树影阴翳的夜中坐了许久。最后，便学着沈从文、夏济安的语感，打开自己的记事本，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这样一段的话：
“我没有认真地看过乡间的云浪翻卷，到现在也没有到过许多的地方。我却仍然希望嫁给一个自己想嫁的人，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然后，我要他携了我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去，看三月的杜鹃花开。如果恰巧那个的月份，杜鹃花的信期已过。在那‘一泓秋水照人寒’的时节，看野生的白桦树也是美的。”
这便是我学写文字的伊始了。
那样的日子，自然有一种春雨沙沙，夏风飒爽的质感。
如此，青春便在自己的恍然间，自顾自地走过去了。
只是，少女时读过的一点与民国人事相关的文字，印象却始终是生动的。
今天，我坐在色彩斑斓的初夏阳光中，再读关于卞之琳、高长虹、徐悲鸿、张荫麟、高君宇等人的文字，心境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少女时代的幽凉如水。
他们中，既有才峰秀逸的清流，也有名理奇藻的鸿儒。稍晚的学人，便会将这数位委屈而倔强的男人，与魏晋时代的那一班羽袖高冠的名流们相提并论。
我觉得，那样的比喻，自然也是好的。
在民国那样一个英雄豪强们捋拳擦掌、来了又去的时代，救国救民救自己的口号满天飞。因此，我喜欢的这数位人物，他们有在一旁嗑瓜子、看热闹的，也有参加了游行叫口号的。
但是，他们却始终不改其柔和明净的人生底色。
如此，他们的一切生之哀乐，便是流动了中国传统贵族式的血质了。
这个册子，因为是民国文人情感的一个延续，便仍然秉承了《尘埃里开出的花》第一册唯美明清的文字风格。既然民国当年的一班知性女子，理想中的爱人，都应该是一种摆架子的，不是小白脸；即便是有一点的爱打官腔，也心甘情愿。本篇中的数位男子，似乎便应该令民国年轻的女子，一见就生发了一种盈盈的春意。
这样，我们在谈论年轻的徐悲鸿时，看到他心慌意乱地那一众婷婷而立的民国女子近旁彷徨，即可以觉得了他的唯美到令人窒息的忧伤。年轻的卞之琳站在一夜风雨一层绿的、江南断桥上看风景，却始终无法撞入张充和的情网。夏济安钟情于年轻女子的、一种“桃花几处隐红楼”的谦纯清好，却不能获得美人垂青。他们的青春美好的感情，无论其结局是怎样的，俱有一种明亮的银紫色。
至于史学大家的张荫麟，我们看到他在伦慧珠、容婉那样翳然林水似的女子跟前张皇失措，我们千万不可哂笑他的迷茫。连大气磅礴的高君宇，与盈盈秋水的石评梅也是有缘无分，才高命薄的。所以，我们在谈论起这样忧郁的民国往事时，心湖中便掠过了一种到云淡月轻的青苔颜色。
当然，民国爱情最大的长处，仍然在于她们的线条单纯。男的那样雄伟，女的那样柔和，男女之间无论经历过多少的跌宕欢喜，始终都可以保持了一种天地苍茫的相互敬意。
《汕头日报》2010年7月10日周末版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