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窝故我在

文 / 郝明义

　　0.
　　太初，人有的，只是一个窝──山洞里的窝。
　　这个窝，是他的栖息之地，但是在恶劣的环境下，可能提供不了多少庇护的作用：
　　黑暗中，他在充满恶臭的山洞里坐起，倾听暗夜里的动静。恐惧，慢慢潜入了他的心中。他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老虎来得都是悄无声息，只有哪片泥土滑落，或是不经意踩断的树枝才会泄漏牠的踪迹。然而这嘎札嘎札的声音却持续不断，越来越大。听来像是一个前进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没打算隐蔽身形，也不在乎任何阻碍。（摘自《2001：太空漫游》）

　　1.
　　后来，有了「家」的出现。
　　“家”是一个字，但是却有多重作用与意义。
　　它代表“房屋”──一个更能遮蔽的居所，更能保护自己的居所。
　　它代表“窝”──一种吸引自己回到那个居所的感觉。
　　它代表“家庭”──一些在这个窝里逐渐多起来共同生活的人。
　　它代表“家乡”──一些环绕着这个家庭在时间与空间上扩散开来的氛围。

　　2.
　　以前，家的这些意义不需要如此仔细分解。因为作用与意义虽然分了四种，但基本上都是融合的，起码也是大幅重叠的。
　　因此你在某个田埂边上，或某个山脚下的那栋房子，是帮你遮蔽风雨的居所；是让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窝；是你一家人共同归属之地；也是你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驻留的家乡，你生命中或记忆中最深刻的眷恋之地。
　　一个“家”字，可以包含一切。至少许多。

　　3.
　　但是今天，家的四种作用与意义，却分而化之。
　　你可能在上海有一栋很豪华的房子。你的一家大小住在洛杉矶。你难忘的家乡在苗栗。但你自己感到最自在的窝却在台北。
　　光一个“家”字，难以说明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房屋”（house）、“窝”（home）、“家庭”（family）、“家乡”（homeland）必须细部思考。

　　4.
　　于是你发现“家”的这些作用与意义，有多么变动不居。
　　房屋的形式与机能，在不断地改变。随着工作与家居生活型态，呼应科技的发展变化出不同的需求，房屋的材质、尺寸与作用，也在变化。等房屋建造的地点要进入太空的时候，你可以预期地球上的房屋面貌也会剧变。
　　家庭的本质与定义，在不断地改变。过去一定要一个男性父亲与女性母亲透过婚姻形式组成的家庭，不断变化。等再添加进复制人的因素后，变化肯定会更大。
　　在一个城乡的形貌不断改变，全球化移动如此方便的时代，家乡的存在与意义，也在不断地改变。Hometown的真实，可能远不如Home ground。
　　家的四种作用与意义，有三种在变动无常。
　　剩下唯一可以掌握的，反而可能是原来最难定义与掌握的──窝。

　　5.
　　是啊，为什么是那栋房子而不是这栋房子在吸引你回去？
　　为什么是那个冷清无人的一个房间，而不是这个温暖又全家团聚的地方在吸引你回去？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窝之为窝，有一种化学作用。
　　硬要用文字来解释这种化学作用，我只会说是“自在”。
　　是“自在”的感觉，让窝之为窝。

　　6.
　　“自在”。
　　是只有自己心底才清楚的一回事。
　　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定义、设计、掌握。
　　所以，在一个“家”的作用与意义不断变动的时代里，我们唯一能掌握的，反而是“窝”的感觉。

　　我窝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