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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学者斯蒂文·巴利与罗伯特·孔达研究发现,一百多年来,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亦称人文主义,每隔20-30年交替成为管理学的主流。并且与宏观经济周期重合。萧条期信人文主义,繁荣期信理性主义。
两位学者分析,当企业绩效更多地取决资本管理,信奉理性主义,取决劳动管理,则信奉人文主义。中欧商学院的肖知兴提出另一种解释,实业界缺什么,理论界就会喊什么。繁荣时容易浪费,所以强调理性控制,节流增效,萧条期预算紧缩,所以强调信任,放手员工创新,开源增效。
我没有看到原作,系肖知兴文转述。经济学界提出多种周期理论,其中康德拉季耶夫周期长度相当,上升下降总计50-60年。具体的重合度,1930年代大萧条较准确,但战后的繁荣到1960年代末即告终结,偏差较大。
认可资料,就两种观点而论,都属于理性主义。所谓理性,具体就是量化,最终量化到绩效/财务指标。命名也暗示这种倾向。非理性是相对理性而言,不够理性/量化的,统统归作一团。前面的表述,似乎两种思潮势均力敌。其实整体而言,理性主义是主流和显学,提供了现存大部分管理学资料和,饭碗。
理性和非理性都指人,人文主义命名更直白,可知根本差异在于管人。人文主义以霍桑试验为代表,显示人性的复杂。工人被选中参加试验的荣誉感,接受访谈表达不满,都能促进生产。团队关系将产出控制在适中的水平。总之,激励最终是内在的,企业是多元的,应支持至少容忍工人及其群体自我管理。
理性主义则将人简/物/量化。泰勒试验显示装卸工平均负重21镑,因而特定物料用特定铲子,保持这一容量。福特早期流水线划分7882工种,其中949种需身体强壮,3338种需普通体格;3595种可在正常以下,其中又有715种可由独臂,2637种可由独腿,10种可由眼盲,2种可由双手残疾者完成。
相应员工像物料一样被管理,受到外部的经济激励和制约。企业以管理者为中心,忽视甚至压制员工的主见。自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即使忽视,心理学研究表明,就特定行为,外部激励会挤出内部激励。
这种世界观像天主教,强调上帝和教会的权威。人文主义像新教,强调信众自寻圣经,因信得救,像佛教和希腊神话,人神界限是模糊的。尤其希腊诸神,有人所有的欲望和缺陷。宙斯是个淫棍加混蛋。
同理,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管理者,敢于亲自参加某种霍桑试验,学历再高,管理经验再丰富,还是人,也就不能杜绝“非理性”。那么管理工具越理性,结果可能越不理性。
现实是复杂的。福特是理性主义的化身,除了上述的高度分工,将工人日薪大幅增加到5美元,“工资解决9/10的精神问题”,顽固反对工会。但他还率先实行8小时工作制,推崇“无头衔管理”。福特的工人周末出行,仍佩带擦亮的工牌,以赢得路人艳羡的目光。这些又可以归入人文主义。
不用高深的理论,仅凭生活经验,足以知道人文主义更全面,更接近现实,理性主义颇多流弊。但为什么到目前为止,反而喧宾夺主?
从劳工的角度,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成五层,依次提升。需求层次越低,对外界越敏感,越容易量化。早期产业工人普遍贫困,生理和安全需求更迫切。管理的角度,工业大批量标准化,以获得规模效益,工人围绕机器协作,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有生动的反映。
学术的角度,科学行业本身也经历工业化。就是非理性主义管理学,关联的社会、心理等科,也致力于数理化,更不用说理性主义关联的数学和经济学了。是这三个领域的同步运动成就了后者。
其它学科存在类似的世界观对立。进化论指出物种是各自变异和适应环境的结果,而非神创。哈耶克主张“人类行为而非设计”产生的“自发秩序”,反对将线性方法应用于社会研究。克劳塞维茨强调“交战每一方都使对方不得不像自己那样使用暴力”,批评一些军事理论家“只研究那些可以计算的东西”。
回到最初的问题。理性主义经济学同样将周期只看作量的,凯恩斯所谓有效需求的变化。自他以后,经济学分裂为宏微观两部分,基于不同的概念和模型。因而不能解释管理(微观)学术周期与宏观经济周期的关联。而人文主义的思路,周期之间存在质的,回到经济学起源,亚当•斯密强调的分工协作的差异。
萧条期企业普遍收缩业务,削减员工的任务和薪资,相应扩大自主空间,以内部激励弥补外部激励。这还是理性主义。但有少数企业和员工风云际会,得以创新分工协作。协作的演化以参与各方自主为前提。
随着协作新结构的固化普及,经济恢复增长,投资扩张,奉行理性主义。又随着盛极而衰,边际收益递减,萧条和人文主义回归。如此往复,芝麻开花节节高。1930年代萧条铺垫了二战的军事进步,战后的繁荣。1970年代滞胀铺垫了1980年代的繁荣,1990年代的网络潮。
前面两种观点都有合理之处,但不求甚解。巴利和孔达所谓劳动管理,其实还是被管理。肖知兴所谓补缺,何以要补一代人之久。其实说明理论指导实践,创新是小概率事件,漫长的探索过程。
继往开来。巴利和孔达的研究截止于1992年,又过去将近20年,这段时间及以后如何发展?肖知兴默认仍在重复周期。依据是1994-2000年间经历了长期繁荣,相应流行信息管理系统和<第五项修炼>。这也是有疑问的。
信息系统要具体分析。早期项目主要是ERP企业资源工程,显然为提升资本管理,但中后期项目SCM、CRM,偏向人文主义。供应商和客户是独立主体,服务他们需要向基层授权。<第五项修炼>则完全搞反了。学习型组织是企业文化运动的延续,本书开章明义,反对碎片式思维。企业不能再只靠福特这样的伟大领袖,而要设法使所有员工持续学习。
1994-2000不是普通的繁荣,而是更高级长期的过渡。三件大事标志新经济开端:从之前的衰退到这波繁荣的初期,发生永久裁员潮。1993年IBM改革,1995年网景上市。商业从资本密集转向知识密集,产品转向服务,以客户中心。相应管理学从理性为主人文为辅,转向人文为主理性为辅。周期即将终结。
挚友蕾西问我中国是否存在类似的规律。直观地看,改革至今只有30年,引入管理学稍晚,只勉强够半个周期,显然是理性主义。如同很多人文学科,说地好听与国际接轨,说地难听鹦鹉学舌,自然与本土实践脱节。
但向前追溯,计划经济低工资高福利,单位办社会,提倡主人翁精神,相对众多农民,工人处于中产阶级,等等,实际上都体现人文主义。1956年建立计划经济,1984年启动城市改革,放开物质激励,相距接近30年。
近年有些苗头,一些企业家向儒释道寻求精神资源,2008年3月东航机组集体返航。书写本文的同时,富士康N连跳。两者超出传统经济性的劳资纠纷。改革30周年庆,若干企业20周年庆,各界编撰一批商业史和企业史,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谓“想象的共同体”。都预示人文主义回归。相距也接近30年。
从这个角度,中国工业史也符合巴利与孔达发现的联合周期。但中国激进的现代化,时空极度扭曲。业界还充斥陈腐的权术和玄学。特别是儒教,鼓吹单向施恩与服从,自封人文,其实有理性主义之弊,而无理性主义之利:精确。同时新经济蓬勃生长。三花聚顶练不好会走火入魔。
王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201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