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万里去世的那年,有次偶然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他的故事——坚持信念而受迫害,相信科学而无人理睬,临死前还痛心疾首心心念念“三峡不能上啊”。这一个为他所深爱的国家和事业抛弃的悲摧水利学家,让当年读报的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很多年后,我发现,如此悲摧的人生远不止一件两件,如此痛心的绝凄也仿佛望不到尽头。
把酒临风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响门环
吴晓波说:“我仿佛真的听到,有一群熟悉的陌生人正站在门外。他们已经被这个曾经无比热爱过的国家遗忘。”
林希之被遗忘了。这个研制出中国第一张性能接近进口相纸的感光印相纸的化学家,这个体弱多病又在文革中遭受残酷迫害的“反动权威”,这个由于病重被放出狱立刻忍着病痛投入研究的工作狂……他死在48岁的壮年,留下最后一句:“我没有完成任务。”
林希之的相纸厂后来被卖给了柯达。很多年后,传记作家探访了柯达创始人伊士曼的故居,窗外的飘雪映衬着屋里的风琴和雏菊,历史依然静静地渲染着家的温馨。而在林希之的家乡,他的故居早已成为废墟而难以辨认。传记作家感动于在伊士曼故居看到的、对缔造者的感激和尊重;“而在这里,是苦涩,是对历史惊人的遗忘和冷漠,甚至践踏……这是一代中国人的悲情。”
悲情的何止一代。
一代又一代有责任感的中国人,在这个冷漠的国度燃烧自己的生命,多少贡献、付出、牺牲,而最后换回悲惨而不公的结局,无尽壮烈,无尽悲哀。
当盛宣怀入主轮船招商局以亦官亦商的身份大肆敛财时,南通的张謇正怀着济世理想将家乡建成为“中国大地上的天堂”。前者后来成为敌国之晚清首富,而张謇由于向公共事业投入过多资不抵债不得不将企业交予债权人,最终在无限的寂寥和落寞中黯然离世。死前一个月他还去视察江堤,为盐垦事业做最后的努力。
当宋子文孔祥熙等四大家族破坏国家经济大发国难之财时,张元济这一个当时中国最大的出版商人正为开启民智不断努力,编发各类优质教科书、辞典,竟使上海一市一年图书出版量大于美国全国。前者的财富不必言说,而后者竟让闯入家中的绑匪将赎金从30万元降到1万元,因为他们看到原以为是有钱人的张元济竟穿着有洞的衣服。
当大敌当前国民党却在国统区骄奢淫逸的时候,陈嘉庚宁可吃稀饭袏以花生米也不能停止对下达厦门大学的资助,“出卖大厦,接济厦大”,“宁可企业收盘,绝不停办学校”。当他飞临重庆支援抗日,却被国民党大肆招待日日赴宴大鱼大肉,想到奄奄一息的沦陷区,他的笑容日渐消失。后来他辗转到延安,看到共产党此时的清明、清廉、亲民,他觉得看到了希望。
末路的党国,一片混乱。蒋家王朝政治独裁,经济专制。计划经济不是社会主义的产物,而是专制的产物。党国也并不是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它代表的只是一党之官僚集团利益。无论是言论还是经济自由,统统成了废话。一记冷枪,就可以让多嘴的人反对的人前脚踏出门后脚就踏不进。民间工商业受损严重,通胀到了惊人的地步,上海的物价指数从1937年的100增加到了1949年的36.3亿*100万,这简直是一个超出常识的数字。
《观察》杂志主笔储安平在1947年7月写道:“我们愿意坦白地说一句话,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这个政府的兴趣也已没有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替政府想一想,一个政府弄到人民连批评的兴趣也没有了,这个政府也就够悲哀的了!可怜政府连这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还在那抓耳挠腮,算计如何封民间报纸刊物,真是可怜亦复可笑!”
——我是相信,人只要知道是非的概念,便最终能独立地判定是非。就如同当如许引文被摆出来作为骂对方的武器之时,总有人会去多想一步,这话怎么看起来也可以用来骂自己?——除非干脆连是非概念都没有。
虽然未来难以预测,但历史会用它自己的方式给出答案。
中国式的悲剧,不断重复,反复轮回。中国人的悲剧,依然绵绵看不到绝期。
国民党人心尽失,百姓们扭着秧歌迎进了解放军。
李敖说,蒋介石想搬走知识分子,但是信誉破产,知识分子不跟他了。
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企业家、科学家留下来了。读到此处,想到他们将来的命运,只觉悲从中来。
1952年,卢作孚自杀了。这个如张謇般亦怀着济世理想将四川北碚建成“全国模范之地”的企业家,这个在抗战期间沉船御敌、抢运物资的爱国者,在和平年代被他朝夕相处的下属们打倒了。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场“五反动员大会”上,他看到“欢迎卢总经理老实交待”的标语,看到会场上留给他的审讯犯人般的座椅,看到他一手拉扯大的苦孩子、也是贴身秘书的关怀跳上台高呼口号,或许也看到自己莫须有的罪恶。
其实,相对于文革中众多不忍卒想的遭遇,或许如此死去已算幸运。
新中国成立之后,这本“企业史”与企业的关系越来越小了。这个国度里不再有经济问题、技术问题,有的只是政治问题、路线问题。
“156工程”我们不知道,因为苏联后来撤走的专家,于是我们不需要知道最初苏联曾经怎样无私地援助过我们(当然,或许我们也不知道抗战刚胜利时苏联曾在东北大肆掠夺、抢劫工厂设备)。要强调我们的独立自主,于是不需要知道苏联撤走专家的原因(起码原因之一)真正是什么——是大跃进时期土法都能炼钢,没人要听苏联专家的科学论证技术指导了。
我们知道“三年自然灾害”,但是我们不知道那三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自然灾害”。我们知道再也没有过国统区夸张的通胀,但是或许我们不知道在“亩产达到13万斤”之后,这片土地上饿死了3000万人——3000万,这真的仅仅是一个数字吗?
而即便如此,却还远远不是灾难的终结。十年浩劫,一笔带过,巴金心心念念的“文革博物馆”依然没有踪影,而当年的红卫兵小将宋彬彬却被北师大附中选为“荣誉校友”,照片与当年的北师大校长卞仲耘摆在一起——后者是文革中被红卫兵打死的第一个人,何其讽刺。
吴晓波说:“一代人人的错误至少应该有三代人承担,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们也许将永远不能进步。”
而我们看不到反思。从三反五反开始,知识分子已开始失声,逐渐更是有声也不能发。孕育出这一暴行的制度依然没有改变。悲剧用时代特有的方式不断发生,而本质依然不变。掌握话语权的人张牙舞爪、无法无天,而弱者继续前赴后继地死在车轮之下、烈火之中。
作为一个独裁者,毛是最成功的。蒋介石要搞计划经济,工商界元气虽伤但尚能抗争,最起码想要抗争,想要消灭自由工商界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即便是牢牢控制的银行界也还有个陈光甫能够漏网——而到了毛,工商界是干脆就连抗争的意愿都没有了,国家要我的公司吗?你拿去好了。于是就公私合营了。再于是就干脆没有“私”了。宗族没有了,连家庭也没有了,从上至下,直抵个人。全国人民手捧红宝书,只忠于一个太阳。他一句话,天翻地覆,无人能敌。
历史的经验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在黑暗的年代尚能有傅斯年大骂宋子文,在当权者看来,这或许却是其败退的原因。于是吸取经验干脆禁绝。媒体的渲染对民众心理必然有叠加作用,你一人丧失信心,看报纸却是歌舞升平,或许你便怀疑自己的判断,所以怎能让你看到原来大家都在骂。面纱挂得太久,一旦扯下来,万一直接现出病入膏肓之可憎面目,让人情何以堪而又如何排解。
只是“情何以堪”又何抵“于心不忍”。我想到林希之,想到卢作孚,想到那些爱国却为之抛弃的人们,想到那些无辜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悲剧……你知道,在鸡蛋和高墙之间,永远是要选择鸡蛋。
PS:《跌荡一百年》是宁宁同学买的,要感谢下,顺便也感谢下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剥花生留着等我回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