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跳动在她的地铁线上

看侯孝贤的《珈琲时光》大概会应了这句话：“过电的自然如痴如醉，不过电的难免辗转反侧苦闷万分。”我当然自称“过电派”，不但因为主人公阳子“今天是这样，象孑孓游游荡荡，明天也这样”的生活状态契合自己的懒人理想，更在于侯导把握住了她从而也是当代日本人的生活、工作、交游倚赖于电车线（都电荒川线）及地铁线路（中央线）的特色，从而将东京大城的呼吸、节奏、律动从而是文化脉息勾勒了出来。实在令人激赏。

 

　　其实看《珈琲时光》的最大乐趣，正在于阳子乘坐电车线和地铁线等交通工具，周游东京，编织出自己的日常生活线路从而也是她的文化线路的经历。正因为这样，曾在东京生活过的影评人汤祯兆在《因都电线及中央线之名的〈珈琲时光〉》一文中，能够于影片中地铁线的趣味中捕捉到本片与小津的电影不同的旨趣。

 

　　事实上，汤祯兆的文章中，已经隐约点出东京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化风景，借电车和地铁线路建构起来，象片中的阳子，城市的节奏就在她的电车线上和地铁线上跳动起来！很幸运地，借助于新井一二三的新书《东京迷上车》我们也得知，这种对乘坐的电车和地铁线路的选择，其实是一种契合其自身的文化品味的不自觉的选择。阳子乘坐古意盎然的古老都电荒川线和文化气息甚浓的地铁中央线，以及她留连居酒屋、小卖部、电车站、旧书摊、咖啡店的光景，其实是与她追寻逝去音乐人的女文青的形象相符合的城市生活。阳子的古老电车线路和中央线的地铁线，绝对不是秋叶原的御宅族的日常生活路线。每个人的城市都在表现在各自的电车或地铁线路上，而呈现不同的面貌，由此构成城市生活的多姿多彩。这种构思，当然是搭惯台北捷运的编剧朱天文的奇妙构想，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新井一二三的新书《东京迷上车——在中央线出发》可算是对城市与地铁线关系的私人伦又感性化的叙述，看过《珈琲时光》意犹未尽的人读它，正好补充东京人城市生活与地铁线关系的趣味盎然的认识，或者说，这本书解释了何以《珈琲时光》中阳子何以会坐中央线而不是其它线路的问题。新井说，东京如此巨大，如建筑史家阵内秀信所说的是个“迷宫”，太容易令人丧失方向感，因而每个东京人，在头脑里基本上要具备两幅地图，一幅是地铁路线，另一幅是地面上的JR线和私铁线路图，另图，这种地图以东京二十三区为界限，以十三种颜色标志着十三条地铁线路：丸之内线红色，东西线粉蓝色，银座线黄色，日比谷线灰色……人们每天就这样沿各条铁路往中心区上班、上学，晚上同样坐四通八达的铁路回周边地区。

 

　　每条铁路沿线都体现出不同的居民文化，除了与地铁线周边的历史相关，也与各个私铁公司开发了沿线的效外住宅区，于是文化的差异就反映在各住宅区的风格上。于是不同颜色的地铁线，正好勾勒不同的文化风景：由涩谷通往横滨的东急横线、田园都市线沿线，充满着“明朗、洋气的中产阶级气氛”（肇因于横滨早年做为开放港口的历史），而新宿通往箱根的小田急线，则充满“高尚华丽的教育气氛”，因为沿线有成城学园等标榜自由主义的私立学校，新宿往西的京王线，同样有教育气氛，但相比之下刚健质朴得多；而西武新宿、池袋两条线路，由于主要为学生、单身上班族提供廉价住宿，外面的风景便较没有什么特色；而池袋往西北的东武东上张，以及浅草往日光的东武伊势崎线，在其他地区的东京人看来，沿线风气保守加上土气，地价、房价也相当便宜，因而被称之为“农村人上京时利用的铁路”。新井一二三说，各沿线居民平常利用的商店的不同，结果打扮出来的沿线风情也大不相同，因而进一步加强各线生活文化之间的区别。

 

　　于是便产生了这种现象：你属于哪一阶层的人，你便选择了不同的地铁线路图因而也是不同的文化线路图，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于同，同一个城市东京的景观，在各人眼中便呈现不同的色彩。或者说，同一阶层的人，才有相似的城市景观？

 

　　别以为这种景象只是属于东京的特殊例子，我们生活在城市的每一个人，每天无不在体验着这种各人的城市景观各异的生活。城市之大，每个人只能活在一个角落，每天上下班、生活、作息，你都会固定在某条公车和（或）地铁线路上，即便加上节假日的活动，你的城市生活，依然只能局限在城市的一隅，所见的城市景观难免只是片面的景观。每个人的城市生活，都有自己的边界，自己轻易不会逾越的界限。

 

　　于是新井一二三的这种体验大家便都不会感到陌生：做了三十年的东京市民，从来未曾涉足过外国游客经常去的台场、迪士尼乐园，而她也相信，经常在台场、迪士尼乐园厮混的东京青少年，当人们问他们神保町在何处时，他们恐怕会反问：“请问，那是什么地方？”

 

　　于是，当你心血来潮在某个夜晚，去到与你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的陌生地带时，便不难体会《世纪末的华丽》中的女主角米亚的那种恐怖感受(我们再次为朱天文的敏感拍案叫绝)：

 

　　她买了票随便登上一列火车，随便去哪里。出总站，铁道两边街容之丑旧令她骇然，她从未经过这个角度来看台北市。越往南走，陌生直如异国，树景皆非她惯见。票是台中，下车。逛到黄昏跳上一部公路车，满厢乘客钻进来她一名外星人。车往一个叫大平乡的方向，越走天越晴，飘来奇香，好荒凉的异国。她跑下车过马路找到站牌，等回程车，已等不及要回去那个声色犬马的家城。离城独处，她会失根而萎。当她在国光号里一觉醒来望见雪亮花房般大窗景的新光百货，连着塞满骑楼底下的服饰摊，转出中山北路，樟树槭树荫隙里各种明度灯色的商店，上桥，空中大霓虹墙，米亚如鱼得水又活回来了。

 

　　我们的城市生活的脆弱性于此可见。当然了，如果你是个心理承受力强的人，能够克服造成心灵不安的越界震慑，你或能慢慢体会到越界探险、冒险的大乐趣，于是更多的城市美丽景象，于你眼前连绵闪烁。

 

　　否则，你就只能象新井一二三笔下的一些人，一辈子只习惯于在中央线附近生活，至死不离不弃，那自然很好，可是，一生一世的好不也太过闷煞人么？出轨、冒险的乐趣不尝一尝，那也算是人生么？

 

　　（《东京迷上车———从橙色中央线上车》，新井一二三，大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