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听人说起,羡慕且神往着萨特和波伏瓦的和谐关系。也不止一次看到女权主义者和女权主义爱好者提出的种种异议,比如单从“萨特-波伏瓦”这样的名称排序上就能看出二人主次有别。不过这样的细节大约只有重礼乐的国人才会注意到,在外文资料里看到的经常会是“波伏瓦-萨特”,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习惯按字母排序。
过去也一样艳羡波伏瓦和萨特的生活。这般组合,创造了一个极富魅力和震撼力的词汇:灵魂伴侣。就像呼吸着彼此的生命。但从《花神咖啡馆的情人》那部电影之后,就开始明白这样的陪伴是怎样的不平衡,它需要长期支付的牺牲和容忍,这样看来,和平常夫妻在本质上并无分别——婚姻不就是互相的容忍与接受么。没有一对男女能甜蜜欢畅得永无尽头。在任何一段关系里,我们都在付出代价。在花神咖啡馆的这对情人身上,这种代价,是波伏瓦隐忍踌躇的目光。
如果说那部电影只是一部电影,那么读完这本书,更是明白了这场三重奏的代价。讲述自己的故事,仿佛灵魂出窍,打量亲身经历的过往。只有一切尘埃落定才有可能开口。
而我好奇的是,在对这段三人行津津乐道时,为什么极少有人注意过其中的第四者,Gerbert. 当人们指责Pierre在其中坐收渔利乐享齐人之福的时候,为什么想不到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一下Françoise对G不受控制的柔情呢。说到底,P和F所追求的,不都是逾越寻常伴侣之外的美好感受和绝对自由吗。自由如烈火,壮怀激烈却难以掌控,也正因为此,P和F执著于此,在极端体验中维持生命的平衡。在与P和Xavière构建三角关系时,把自己摆在受害者,或者说旁观的他者位置上的波伏瓦,将F的心理活动描述得细致入微,她不动声色的脆弱、妥协与自我劝说,像渐渐冰裂的花瓶,在沉默中憔悴不堪。但在与G的关系中,那时沉浸于爱情感受的她,又何尝不是在伤害X的感情和自尊心。
风水轮流转,面对突如其来的干柴烈火,F与X的区别,也许只不过是盗贼和劫匪的差别而已。她们都是情感的掠夺者。F需要通过爱与被爱来感受自身的存在,在尘网中,她需要种种情感关系来固定自己,否则她无法定义自我的存在。美貌,聪慧,优雅,这些赞誉对她而言是空洞的,这些来自外界的词语可以形容除她之外的很多别人,与她本身并无关系。波伏瓦始终介意别人对她的称呼和定位,她不愿仅仅作为萨特的伴侣存在,甚至不愿书迷当中喊她海狸。这样的介意,恰恰是出于内心的某种期待,她希望得到某个身份,希望世界给予她这个身份。而X,她绝世独立,偃蹇孤特,乖张到令人生厌的地步,与F相反,否认与他人的联系,是她赖以生存的基本。她不愿接受F的邀请,她不承认对G的感情,因为一旦对别人产生期待和依赖,X便会感到作为独立人格的不完整。她需要始终确信,自己可以独自一人生活下去,不需要任何人给予任何事。这样的偏执,使她在感情生活中始终面对着自己假想的威胁。也正是这种假想的危机感,让她成了一只迷人的刺猬。让人想要保护,或者想要征服。波伏瓦说,这是一个小女巫。
很难想象波伏瓦在扉页上写下A Olga时,是什么心情。
曾经我们都像年轻的困兽,不顾一切地争取想象中的自由,渴望着和现在不同的生活,然而最后都不过是撞得头破血流。然后才明白过来,我们的父辈为什么早已停止了挣扎——曾经我们嘲笑他们的衰弱和不信。但是,也许中庸之道,才是生命本该有的样子。追求绝对的自由,和追求无本之木一样,是徒劳。自由本身,就是需要种种羁绊作为养料的。
这本五百页的原版书,在尼斯一家旧书店门口被廉价处理,一欧元一本。偶然买下它原本只为在火车上读来消遣,一直到今天读完,一场漫长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