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丰、于小力、王川是怎么认识的?可以用最简单的话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是大学同学。但是,每当其中任何一个想起另外两个朋友时,他一定会想到他们三人的东北之行。那是毕业后四个月,到了年底,三个人挣到了可以出门去玩一趟的钱了。他们决定去旅费便宜又适合冬季赏雪的东北。这一趟行程使他们三人在某种意义上有了紧密的联系,像一根绳索,在他们身上勒出了相同的痕迹。直到今天,他们还无法挣脱这种联系,况且,他们根本就不想挣脱。他们还时常以某种方式来加强这种痕迹。 他们先到了哈尔滨,享受了北国冰城冬季的各种玩法,兴致不减,又想去看看在他们的少年时代就神往的林海雪原。并不是小说中特指的那个地方,他们想,只要随便乘上一列肮脏破旧烟雾腾腾的火车,离开大城市,就能看到林海雪原。他们都称得上是浪漫冲动的青年,想法总是不约而同,这也是他们能够结伴而行的一个原因。 在一个中途停靠的小城,他们下车了。这个决定也是他们的一时兴起。第一次以跨入社会的成熟男人的身份出门旅行,他们都很激动,时时冒出新点子。 下车时,天黑透了。其实时间才下午五点。冬季的东北小城是这样早早地进入了黑暗之中,连这点也让他们觉得莫名的兴奋。在呵气如雾的街上,他们找了家红灯笼高挂的饭馆,老板居然推荐他们吃狍子和驼峰!他们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菜上来后,就着烧酒,大口大口地吃野生动物。吃着吃着,感觉他们自己也有点野生动物的意思了。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满意,对胡子拉碴的老板就很信任,问老板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仙乐迷花娱乐中心啊!贼好玩!什么都有,爱玩什么玩什么。”老板不假思索的。脸上的神情仿佛这是最最天经地义的一个选择。三人问了半天,才问清“仙乐迷花”是哪四个字。很普通的四个字,因为老板不会组词,搞了半天,最后还逼得他歪歪爬爬地在点菜单上写了几笔,三人才确认下来,打车前去。听这个娱乐城的名字,有点儿像是声光电控的人造景观,比如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孙悟空突然眨着火眼金睛、舞着金箍棒冲到游客面前吓唬人。 到了门口,一边两个彪形大汉站岗,很威武。王川上前问:“在哪儿买票?” 一个大汉看看他:“不要票,免费!” 三个人很新奇地进去,被带进了一个能容一百人左右的大厅。台上正在时装表演,姑娘们一个一个地在台上走来走去,身材并不是王川他们在电视上熟见的那样有标准的个头,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都有。她们展示的服装,显然也不是什么专业设计师的作品,唯一突出的是紧身和暴露,而色彩和款式,连杨丰这种对时装毫无品位的人都觉得没有章法。她们走的不是猫步,有的甚至很不好看,想走得好看,身体的各个部分却不会协调,变成一撅一撅的,有些滑稽。这种种风格很符合他们三人来到这个小城寻找的乡野的淳朴味道,他们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泛着精神上的优越者一副宽容地接纳并欣赏的愉悦的神情。台下的座椅上有六七成观众。三人坐得尽量地靠前,就像观看话剧表演一样,自然越近越好。另有几个统一服装的小伙子穿梭座位间,手中托着饮料。大概是狍子肉和驼峰吃的,浑身热哄哄的,三人又拿了几听啤酒喝,易拉罐冰在手心还挺舒畅。过了一会儿,他们向周围、身后一看,观众少了许多,都在他们不知不觉间隐身而退了,连台上表演的姑娘们也人数锐减,这下稍稍留神观察,发现还在台上走动的姑娘水准大跌,都姿色平平,就像是一支残破不堪的杂牌军了。 在他们三人疑惑时,其他的观众都退场了,舞台上的灯光也灭了几盏,在黯淡的光线下,突然有一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不耐地对他们说:“行了,三位老板,还磨叽啥呀?看花眼了?——头回来玩儿吧?” 于小力哼哼哈哈地表示是头回来玩,于是就过来三个姑娘。杂牌军中的三个。他们被姑娘们训练有素地分别地挽起胳膊,从座位上拉起来,往大厅甬道里侧走。在短短的几步路程中,他们明白过来了。心脏眨眼间紧张地弹跳起来。 里边是一间一间分布在两旁的分割得窄小的包厢,走过了若干间,挽着杨丰的姑娘扭住了一间的门把手,要进屋,王川慌忙喊住:“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后边于小力和王川也补充道:“我们是一起出来玩的,不分开。” 三个姑娘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说:“老板,这怎么行?六个人,太挤了。”门已经打开了,他们看见屋里有一排宽大的沙发,大概能坐下四个人那么长。没有别的陈设。 “我们哥几个就在一起。”于小力又强调。 三个男人赶紧挤进来,三个姑娘只好被动地跟了进来。 杨丰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并肩,互相也不敢看,僵硬得就像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他们坐定,三个姑娘就一侧身,都柔软地坐到了他们的腿上,手同时搂着他们的脖子。王川瞬间就红了脖子,叫道:“你们想干吗?随便坐坐,大家聊聊天嘛!” “位子不够嘛,只能这么坐了。”一个姑娘说。语气平板,好像在公共汽车上跟人争座位一样有理。 王川稍稍扭头,看见于小力肌肉绷紧的通红的脸,他好像突然有了反抗的勇气,用手把腿上的姑娘往外一推:“走吧,你们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我们不是那种人。”腿同时配合着左右晃,把姑娘晃下来。坐不住了的姑娘站在地上,望望沙发上端坐的三人,有些恼,嘴张了张,又不说了。另外两个姑娘此时也被推下来了,有一个脸微微红了。 “走吧走吧。”杨丰朝她们很有气势地挥挥手,声音很响。 姑娘们出去了。门撞上了。 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自己的正前方,仿佛那儿有风景。但是身子挤在一起,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很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于小力说:“我们是不是得罪她们了?” “她们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我们这种人。”王川骄傲地说。说完,立刻又觉得这种骄傲非常没来由,非常空洞,而且虚张声势。还像一柄双刄剑,击退了敌方,又感觉自己也受了伤。杨丰和于小力他们两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没有人应和王川的话,好像都在偷偷地讥笑这句话。三个人无话可说,又觉得沉默不妥,竟同时“咳——!”的一声长叹,意思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大概才几秒钟的时间,却变成他们之间有史以来第一次难堪的冷场。他们何曾有过这种不知怎么用语言来填充时间的尴尬?这几秒钟的时间,头脑在飞速地旋转,但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妥,他们就僵在那里了。 门又被推开了。方才那三个姑娘中的一个走了进来。她个子不高,脖子同样短短的,眼睛下边有不少雀斑,鼻头圆乎乎的。如果她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行走,他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高中女生,在班里可能成绩居于中下游,但是脾气温和,人缘好,跟大家玩在一起的时候,充当的是拣沙包、摇跳绳、看管衣物的角色,默默无闻然而不急不恼,不出风头但是总在那里。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还穿着一条跟她很不协调的银色一步裙!此时她眼睛红红的,略略低着头说:“三位大哥,别赶我走。你们要赶我走,老板今天就会把我赶出去。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做成生意了。” 王川立即正义地:“没问题,我们不赶你走。你就在这儿坐坐,跟我们聊聊天。” “那,你们付不付钱啊?”姑娘还是站着,问。 “付!当然付!”于小力掏口袋:“多少钱?” 姑娘望望三人:“一个小时二百,你们三个人,六百。” 于小力掏钱的手停在口袋里,一时抽不出来。拿眼睛望望两个同伴。另两个人也开始掏口袋。三个人凑了六百,递给姑娘。姑娘花了一些时间数清楚手里的钱,摞齐了,然后把它们一对折,撩起银裙子,衬里有个小兜子,使劲捅进去。三个男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这一串举动,直到她放下裙边,走到杨丰和王川之间,挤坐下来。现在他们手里还各自攥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因为坐得挤,裤兜都不好塞。姑娘看看那些钱,柔声道:“三位大哥,谢谢你们。” 三个人苦笑了笑。虽然没有数剩下的钱,但是对够不够回程的路费,已经没有信心。即使够,也不能使他们释怀。业已付出的六百块,换来的只是夹坐在他们中间的一个毫无美色当然也毫无谈话价值的女人,况且,什么样的一场谈话需要付出六百块!他们的代价确实大了点。这是一桩极不公平的交易,而且还是他们主动的伸长了脖子让人家宰。来这儿的人没有挨宰的,没有这么毫无抵抗能力的挨宰的。他们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主动提议并接受这桩交易呢?自以为情操高尚,但是说出去只是笑柄。都不必由他们自己说出去,等他们一走,这姑娘就会对别人说她今天遇见了三个傻逼,可惜的是这种傻逼一辈子大概只能遇见一回。这样的讽刺嘲弄还仅仅是他们的不约而同的想象,但是,就仿佛电影中时常运用的回声手法,一遍一遍地响起,一遍一遍地羞辱着他们。 下意识的道德观催发的行为真经不起推敲,细想想,实在叫人后悔。 姑娘对这种风平浪静的场合毫无体验,十分不自在。她扭扭腰肢,抽出一只手来,搁在沙发背上,腰背则倚在王川身上,一条腿抬起来,架在右边的杨丰和外侧的于小力的大腿上。 “哎?一个人是一个小时,三个人也是一个小时,你怎么收我们六百啊?”王川突然想起来了。 “这个,我们讲时间,也讲人的。”姑娘期期艾艾地回答。回答得不甚了然,但是三个男人也一致地不深究。 “你这六百块钱本来都有哪些服务啊?”杨丰问,声音有些发虚,是王川和于小力以前没听到过的。 “什么服务都有——大哥,我也不会聊天,我还是给你们服务吧。” 三个人顿时像置身在桑拿房中,每个毛孔都滋滋地窜出了热气。 在漫长的沉默后,于小力打破了寂静。他站起身来,同时拉上身边杨丰的胳膊,笑对姑娘:“那你就一个一个服务吧。”谁都听得出他用了不少力气在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如常。 在回程的路途上,三个人突然大说双关的荤话,就像经过了一场战斗的洗礼,里里外外换了个样子。东北之行!结局完全没有预料的一次旅程。五天前他们坐在北上的火车上时,他们也谈笑风生,谈各自的工作岗位、待遇住房、女同事男领导,以为已经摆脱了校园的幼稚,一个个都进化成了穿行在社会网络中的如鱼得水的成熟男人。这算什么呀!真可笑,原来还差着不少火候。五天之后在回京的列车上谈笑风生的他们,那才是真正步入了社会。社会这才叫真正敞开了怀抱,搂了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一个心照不宣的教导。这下,他们可以认为他们当之无愧是在这个世上混的男人了。